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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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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节
日已全部偿还。舜铨听了,沉默良久说,舜铭,难为你了。我说,七哥您怎说这样的话!舜铨说,想我缠绵床榻之时竟一贫如洗,有妻不能养,有女不能教,反靠弱妹接济,诚为兄长之憾也。数十年来,以卖画糊口,日常岂有盈余?抑或有也不过鼠尾之脓、车辙之水……我说七兄不必忧虑钱的事,舜铭在一日,便有兄嫂侄女一日,兄长数十年养育之恩时刻不敢忘怀,报之犹恐不及。舜铨说他病这几日,竟想起父亲给他讲的李鸿章一件事来。他说,李鸿章垂危弥留之际,恶卧京城贤良寺,其时有俄国使臣,在窗外恫吓催促,于邑难勘。死之前一点钟,俄使尚来催促画押,可叹中堂大人至死不得安生。不想,今我命危,亦有人索字,虽不似俄使威逼恫吓的催促,也是先斩后奏的挤对。舜铨说,我平日常笑李中堂晚年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的弥缝偷安之举,却不料数日前李先生言有车去黄花山,我听了竟怦然心动,趋近迎合。痛自惩责,亦为好利之心。老了老了,真可谓下流矣!

    我看舜铨有些激动,就变换话题,说文物部门已经来电话联系过,他们对铁足凤罐十分重视,周三负责人亲自来取,说是还要来医院看望您。舜铨说,罐子一定要妥善存好,万勿有何闪失,罐子取走之前,不要对其他人谈及此事,更不要谈论它的价值。既已答应捐献国家,不可再有变更,不轻言诺,诺必践之,即是如此;又说,舜.铭以后写文章勿再将家事宣告于人,以免招事。

    我说记下了。

    舜铨说他很累了,让我扶他躺下。他已是十分虚弱,躺在那里连眼也睁不开了。望着深陷在枕头中的几乎只剩下一张皮的头颅,那宽阔的前额、深陷的眼窝,是那么熟悉,我想起了在太阳宫祖坟见到的祖父的颅骨,他们是何等相似……或许是心灵的感应,舜铨睁开疲倦的眼,懒懒地问了两个字:祖坟?……我说祖坟很好,碑也在,桌也在,石头鹰和小石桥都还在,那儿的景致气氛绝美无比,四野静谧,山色空漾……

    我奇怪,此刻怎么涌上心头、冒出嘴边的都是谎言,而这些谎言一经心血的洗礼,都变作了绝对的真实。舜铨的目光变得出奇地明亮。他很高兴,轻轻吟道,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又说,人生难免一死,所幸有祖宗坟茔,有那山紫水明,骋目舒怀的灵地……长眠父母身边……听秋虫……鸣唱……观草际……萤……飞……

    舜铨的声音渐渐低缓,微笑在那张孩童般稚气的脸上,弹出了优美的绝调。

    我闭上了眼,不忍见那渐渐淡了下去的微笑……

    抬头望去,窗外是一片深秋的蓝天,有云从天上掠过。晴丽的天空让人有种捉摸不透的深远,有种难以诉说的情愫。

    一阵酸涩,一阵惆怅。

    是啊,该结束的终归要结束,而在它最后消逝之时,却难免有那么一丝牵心动脉的疼痛,有那么一阵难以撒手的依恋……

    毕竟是旧家难舍,毕竟是手足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