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采桑子

首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第十节


    我这才想起,李福根还有李成志这样一个名字,这许多日竟忽略了成志集团与李成志的关系,那在黄金时间频频播出的广告,已在全国家喻户晓,让人看得厌了。福根见我看他,歉意地一笑,说,表姐喝茶歇着,让我跟他们慢慢说。他转身对恭立在一边的厂长说,这次来黄花山纯属私事,是来祭奠祖坟的。厂长说,不知贵祖葬在何处?福根用脚点着地面说,就在这儿!厂长说,总裁真会开玩笑,这屋里怎会有您家祖坟,会不会是记错了啊?福根说,别的可以记错,祖坟岂有记错的道理?今天来便是跟厂长要祖先骨殖来了。厂长搔着脑袋愣了半天说,我年轻,过去的事儿知道得不多,这个厂是我父亲建的,我把他找来您跟他说……

    厂长一溜烟儿跑出去找他爸爸,院里站了不少观众,有说海外华人来认祖归宗的,有说厂子破坏了文物古迹的,上边下来兴师问罪,也有说成志集团来合资办厂的……

    来了一个挺精神的老头儿,是原厂长谢汝成。谢老汉一进门便坦率地承认原先这里是有几座大坟,又说这一带坟很多,早时候,黄花山连同瑞昌山、鹰飞倒仰山南北一百二十五公里东西二十公里为皇家陵区,光带琉璃瓦的坟就有二百多座,周围所葬更不计其数,不知李总裁找的是哪座坟?福根说,就找建在你们厂里的坟。紧接着又改口说,你们厂建在它上面的坟。谢老汉说,这些坟是不上文物统计的坟,怕无据可查了。

    福根说,怎么叫无据可查?

    谢老汉说,康熙二年在东陵风水墙外建红桩火道,立红桩九百六十根,火道外二十丈另立九百六十根白桩,使百姓易于观视,不得越入。乾隆年间桩外十里又立新桩,上书“后龙风水重地,凡木桩以内,军民人等不准越入,如敢故违,严拿以重治罪”。这样一来,陵区越发大得没边儿了。解放以后,特别是“文革”以后,只对东陵风水墙内有建筑的陵墓加以保护管理,至于黄花山附近的坟陵,虽处于界桩之内,但荆棘丛生,残破无主,从未见人吊唁过,其实就是墙内那些王爷、公主、忠臣等等,也没见有后人来探视过。圈内按文物加以保护,圈外则按无主墓加以处理,土地是国家的,个人即使掏了钱也只有使用权,没有占有权。建厂之初,厂区内共拆大坟七座,哪位是您祖上,至今也说不准了。建厂时是登了“迁坟启事”的,让坟主在一月内迁移,逾期不迁,作无主坟墓处理,就地深埋。李总裁当时恐怕没有留心报纸,才有今日之憾。

    福根看了看我,我低下头去。

    福根问老汉记不记得有碑上带蟠龙的大坟。谢老汉说七座坟都有大碑,碑上都刻有蟠龙,“文革”时皆被砸碎,后来齐整些的被老百姓拉回去砌了猪圈,垫了墙基,完整的一块也没有了。福根说,七座坟都无主来认吗?谢老汉说,都无人认领。福根问那些骨殖深埋何处。老汉指指烟囱,又指指厂房,又指指院墙。从那迟迟疑疑无准定向的手指,我推断出,父母及祖先的遗骨是被扬了……

    我的心已变得极沉重,不是为故去的先人,是为活着的兄长。

    大约我的脸色难看,谢老汉和他的儿子问我是不是病了。我说是晕车。找不到祖坟,这种事作为集团总裁的福根也没遇到过,他问那父子俩怎么办。父亲说没法子,儿子也说没办法,又说甭说骨头找不回,连山上的石头也找不回了,近五分之一的石头已变作水泥,卖往全国各地……我想起了沿途所见的那些新盖的小楼……

    福根问能不能在山上再立块碑。谢老汉说,立碑除非在山顶,半坡的石头保不齐什么时候又会被挖,可把碑立在山顶又不合章法,老理儿说祖茔葬平地要选高处,葬山地要选低处,山地之气脉在山脚,否则生气就会脱散,于子孙不利。明显地,谢老汉说这番话是不愿得罪李总裁,并非真心要立什么碑。我说走吧,厂长就让描眉女子像搀扶奶奶一样把我搀出门去。福根发动汽车,拎机子的小伙儿早已钻进车中,他的摄像机自始至终也没打开过。我说要顺着坡一个人走走,福根说成,就开着车在下边的路上远远地跟着。

    曾经来过的山坡,曾经隐蕴过祖先气息的土地,此刻变得如此陌生,如此严厉。大块的堆满山坡的乱石,是炸山的遗迹;丑陋干枯的树根,是砍伐后的纪念。头顶变斜的秋阳,脚下蹬起的浮尘,烧水泥的浓烟,带着令人窒息的噎呛,裹挟着细沙,铺天盖地,将山川笼罩。这便是舜铨思念的灵秀之所,是他梦中的归处。然而这荒山秃岭、崎岖山路,就是梦魂也会不堪其跋涉之艰难,不堪其无休无歇的困扰啊!

    山的转角处有一座坟,坟的基底砌着青石,坟前石碑纵然残旧,也还直立。福根开着车已先到了,远远望去他正低头在坟前默哀,红坎肩儿举着机子前前后后地拍摄。我赶忙走过去,细读碑上的文字:保圣夫人瓜尔嘉氏之墓

    碑后有小字:

    兹尔瓜尔嘉氏,夙著贤声,久事宫掖属。朕冲幼保抱需人,维我圣祖母筒之,傅姆之中,知尔谨厚,悼视朕躬。尔奉命恰勤,夙著罔懈,凡善调护,审卫养、时衣服、节饮食、候寝兴、防疾苦,于礼皆尔职也……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