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臭名昭著地放荡不羁的。多明戈是个赌徒,大家知道赌博时是通常会讲出渎神的话来的。见证人挺身而出,愿意起誓证明他们听见多明戈说过最邪恶的亵渎天主的话,其中有两个人还听见他说过:信奉《教规》无非是个教养问题而已。单凭这一点就足以使他成为圣教公署的审查对象。校长就把他收集到的资料送到了宗教法庭审问官手里。圣教公署从不草率行事。它秘密地仔细收集证据,受害者头上没有挨到打击之前,极少知道自己成了嫌疑犯。
有一天深夜,多明戈在床上睡着了,有名法警来敲门,他开了门,就被逮捕了。法警只给他穿上衣服并收拾一些简单的行李铺盖的时间,立刻把他带走,没送监狱,因为他是个小神职人员,宗教法庭竭力避免牵涉教会的名声,而是把他带到一个修道院去,把他监禁在一间禁闭室里。他被锁在里面,不准见任何人,不准看任何书报,甚至黑暗中也不给点支蜡烛。他就这样在里面给关了几个星期。然后被提出来在法庭上受审。
这一下本来要使他遭殃了,但幸亏发生了一桩事。不久前,那位自命不凡、性情暴躁的校长为了一个尊卑先后的问题跟宗教法庭的审判官们激烈争吵过。他们看了多明戈的诗,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他干的坏事是明摆着的,不能置之不理,但是他们想到,给他个从轻发落,就能叫那愤慨的校长丢脸,使他心里再恨也只得忍受。
多明戈认了罪,表示悔过。他被判在接见室里做弥撒,然后驱逐出萨拉曼卡及其邻近地区。他受了一场虚惊。他认为还是离开西班牙一阵为好,于是到意大利去当兵,把在那里的几年工夫尽用来赌博、通奸、酗酒,碰到掷骰子或打牌手气不好时,就咒天骂地。
他回到他出生地的时候已经四十岁了,跟出门时候一样身无分文,只多了一两个伤疤,那是他喝醉了酒跟人吵架而得来的,但他闲来可以回味的往事真是不少!
他父母都死了,唯一的亲人就是他那被丈夫遗弃的妹妹玛丽亚和外甥女卡塔丽娜,卡塔丽娜当时才九岁,是个美丽的小姑娘。
玛丽亚的丈夫把她带来的嫁妆都挥霍掉了,只剩下她住的那幢小房子。她用金线银线编织繁复而精细的花样,装饰各种神像的丝绒斗篷,那是耶稣基督像、圣母像和守护神像,还装饰教士的长袍、十字褡和圣带,借以养活自己和她女儿。这种神像是在圣周抬出来参加宗教游行用的,那些圣衣是在教堂里举行仪式时穿的。
多明戈荒唐了二十年,已经到了准备安顿下来的年龄。他妹妹在家里需要有个男人保护,就叫他住下了。本书的故事开始时,他已经和他妹妹一起生活七年了。他并不加重她经济上的负担,因为他常替文盲写信,替神父写布道稿(他们或者是懒得自己写,或者根本写不来),还替起诉人写状子,能自己挣钱。他还善于给有些需要证明血统纯粹的人巧妙地编造家谱,证明至少一百年来他们的祖宗没有混杂犹太或摩尔血统。所以说,假如多明戈能戒掉喝酒和赌博的坏习惯,这个三口之家的生活原可以不至于怎么拮据的。
他还得花钱买书,主要是诗集和剧本,因为他从意大利回来后又写起剧本来了,虽然从来没有能演出过,但是他把作品拿到他常去的小酒店里读给他的酒友们听,也颇为自得。
他既已受到人们的尊重,便重又削发,这在当时西班牙危机四伏的生活中有避免灾祸的作用。他穿的是担任低微神职的读书人的朴素服装。
他非常喜欢卡塔丽娜,她嘻嘻哈哈,天真活泼,非常可爱。他眼看她长成为一个漂亮姑娘,满怀纯洁的喜悦。他肩负起教育她的责任,教她读书写字。他教她《教规》,全然以一个父亲的骄傲参加她第一次领圣餐的仪式。除此之外,他的教导就只是念诗给她听,等她长大到能够欣赏戏剧的时候,他把当时正在西班牙引起大家谈论的戏剧家的剧本念给她听。他特别赞赏洛佩·德·维加,称他是世界上空前伟大的天才。在卡塔丽娜没有伤脚之前,他常和她一起扮演他们最欣赏的那几场戏。她记性好,到后来能背诵大段大段的台词。多明戈没有忘记自己曾经当过演员,便教她怎样念一行行的台词,什么时候应该低声细气,什么时候应该慷慨激昂。他这时候虽然瘦骨伶仃,四肢软弱,头发花白,脸皮又黄又皱,可他的眼睛还是炯炯有神,嗓子还是很洪亮。当他和卡塔丽娜在唯一的看客玛丽亚面前演出一场惊人的好戏时,他完全不再是个萎瘪的醉醺醺的老糊涂,而是一个英俊少年、一个王孙公子、一个情种、一个英雄,反正你要他成为什么就是什么。但是自从卡塔丽娜被公牛踩伤以后,这一切都终止了。
这一打击使她在床上卧倒了几个星期,在这段时间城里的外科医生竭力想凭他们拙劣的医术使她瘫痪的腿恢复正常。但他们终于承认无能为力。这是天命啊。
她的情人迭戈不再在晚上到窗下来隔着铁栅跟她谈情说爱了。不久,她母亲带来传闻,说他将跟佩德罗·阿尔瓦雷斯的女儿结婚了。多明戈为了使她散散心,依旧念些剧本给她听,但是戏里的那些爱情场面反而惹她哭得无比伤心,他只好停下不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