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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1893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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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的故事》十
理想,而事实上我是个最普通的文官,是个牌迷,压根儿就没热中于什么思想。那个腐朽的上流社会由于空虚和庸俗而惹得您愤慨,您从中逃出来了,我呢,却正好是那个社会名副其实的后代。请您务必承认这一点,而且要平心静气地想一想:您不该生我的气,而应该生您自己的气,因为犯错误的是您,而不是我。”

    “对,我承认:我是犯了错误!”

    “那就太好了。我们总算谈到了正题,谢天谢地。现在,要是您高兴的话,请您再听下去。要把我提高到您的水平,我做不到,因为我太坏。要您降低到我的水平,您也做不到,因为您太高尚。那么剩下来就只有一个办法。……”“什么办法?”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很快地问道,屏住呼吸,脸色突然白得象一张纸。

    “只有让逻辑来帮忙了。……”

    “盖奥尔季,您为什么折磨我?”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忽然改用俄国话说,声音发颤。“这是何苦?您应该了解我的痛苦呀。……”奥尔洛夫害怕眼泪,连忙走回书房,而且不知为什么,是打算给她再添点痛苦呢,还是想起人们在同类情形下惯常的做法,总之,他随手锁上了门。她大叫一声,往他那边跑过去,她的连衣裙沙沙地响。

    “这是什么意思?”她敲着门问道。“这……这是什么意思啊?”她又说一遍,她的声音由于气愤而变得尖细,断断续续。

    “啊,原来您是这样的人?那么您要知道:我恨您,看不起您!

    我们之间什么都完了!全完了!“

    这时候响起了歇斯底里的哭声,还夹杂着哈哈大笑声。客厅里有个小东西从桌子上掉下地,打碎了。奥尔洛夫从书房里穿过另一道门溜进前厅,胆怯地回头看一下,赶快穿上大衣,戴上礼帽,走出去了。

    过了半个钟头,一个钟头,她还在哭。我想起她没有父母,没有亲人,她在这儿生活在一个恨她的男人和偷她东西的波丽雅中间,——在我看来,她的生活多么凄凉啊!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走到客厅去看她。她衰弱无力,再加上一头美发,在我心目中宛如温柔优雅的典范。她痛苦极了,象是害了病。她躺在一张长沙发上,藏起脸,周身颤抖。

    “太太,要不要去请大夫来?”我轻声问道。

    “不,不必,……没什么,”她说,瞧着我,眼睛上泪痕斑斑。“我有点头痛。……谢谢。”

    我走出去。傍晚她写信,一封接一封,时而派我去彼卡尔斯基家,时而派我去库库希金家,时而派我去格鲁津家,最后索性随我爱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只求能够赶快找到奥尔洛夫,把信交给他就行。每逢我拿着原信回来,她总是骂我,求我,往我手里塞钱,仿佛害了热病似的。晚上她睡不着,坐在客厅里自言自语。

    第二天将近吃午饭的时候,奥尔洛夫才回来,他们和解了。

    这以后,又到了星期四 ,奥尔洛夫对他的朋友们抱怨他那不堪忍受的沉重生活。他吸很多烟,忿忿不平地说:“这不是生活,是活受罪。眼泪啦,哭号啦,文绉绉的谈话啦,要求原谅啦,随后又是眼泪,又是哭号,总之,现在我没有自己的家了。我苦恼不堪,也弄得她苦恼不堪。难道还要照这样再生活一两个月吗?难道真要这样?可不是,这大有可能呢!”

    “那你就找她谈一谈,”彼卡尔斯基说。

    “我试过,可是谈不下去。对一个独立自主和通情达理的人,那是随便什么实话都可以大胆地直说的,可是,眼前跟我打交道的却是一个缺乏意志、没有个性、不明事理的人。我受不了眼泪,眼泪一来,我就没办法招架。她一哭,我就甘愿赌咒,说我永远爱她,我自己也会哭起来。”

    彼卡尔斯基不明白,沉思地搔着他那宽阔的前额,说:“真的,你该给她另租一所房子才是。这很简单嘛!”

    “她需要的是我,而不是房子。不过说这些话有什么用呢?”奥尔洛夫叹了口气,说。“我只听到无穷无尽的谈话,却看不见我这种处境有什么出路。这才叫无辜受罪!我不是菌子,却硬叫我钻进筐子里去①。我生平对英雄这种角色避之惟恐不及,素来受不了屠格涅夫的小说,不料忽然间,仿佛开我的玩笑似的,我给看成真正的英雄了。我凭人格对她担保说,我根本不是什么英雄,举出种种不容反驳的证据来证明这一点,可是她不相信我的话。为什么不相信呢?大概我这副相貌确实有点英雄的味道吧。”

    “那您就去外省视察工作吧,”库库希金笑着说。

    “目前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这次谈话以后过了一个星期,奥尔洛夫宣布说,他又奉命陪一个枢密官出差,当天傍晚带着皮箱到彼卡尔斯基家去了。

    「注释」

    ①俄国有一句谚语:“你既叫做菌子,就该钻进筐子里去。”意思是:“你既然着手干一件事,就得承担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