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又爱谈鬼,又极怕鬼。什么大手呵,大眼睛呵,以及一切一切怪模怪样的大东西呵,……大手多在毛房,乘人大便卸裤时,拍人的臀,讨小便宜;大眼睛则随处可见,尤其是长廊的墙上,睁得许多大老老实实觑人,且发冷光,使人战栗。关于鬼之类的描写,又是沙坝地方人所擅长。单是长廊一处,所显的灵异,在长廊还没有添设岗卫时,他就早知道许多了。
连附象有意与他为难似的,支配给他的放哨的时间偏偏是四更。
三更,不睡的还多,也还好。五更,天快亮了。只有这四更,据说..鬼出现的最多!无可奈何,只希望得到一个好一点的同伴。当十六个人为一个连附带领到廊道中换班,先在廊道中站了两点钟的弟兄,见到了换班的人来,欣然能把扛在肩上的卸下,连附喊着口令,照例的互相立正举枪,交代的手续办清后,于是连附就带着那一批弟兄们向别处换班去了。留下给我们寿做伴的是一个新从教练营送来的人,这还是第二次见面,第一次伴着夜程。
在这里,外面什么声音都无从听到,清静极了。他知道这时还才一点多钟,距天亮还有大半天。这地狱里两个钟头得想方法来消磨,不然灵魂会为寒气冰瘪,鬼物会真要出现了!于是就去撩拨那位正沉默着把枪扛在肩上大步走着的同伴。
“弟兄,你是教练营才过来的么?”
“嗯。”
“合到你,一共不正是一百人么?”
“嗯。”
“这里比较教练营舒服自由的多吧?”
“不错。”
“这里可以偷偷打点小牌,譬如扑克之类,你——会不?”
“会是会,不大爱。”
“会就好了,我们在什么时候可以打一常莫太大,输赢三五元就很有了。若是高兴,我可以邀你,”接着又象是对自己说,“董家冲好——还是周妈那里?”
同伴对他笑。
“我这个是蛮溜刷咧,朋友你莫看我小!”
同伴又笑。
“你们到教练营时放哨据说是通夜在山上呢?”
“是的。”
“那不怕么?”
“哗——”的正如一个人手上捏了把沙子洒在瓦上似的。
想着:莫不是鬼么?背上从腰部,就象有两条蛇爬上肩头,怪物爬过处就都发起麻来。他立时把背靠到那潮湿的砖墙上去,这样,背后那一面是无妨于事,不必再防骤然由背后袭来的鬼物了。面前那高高身个儿的同伴,正若无其事的来回走着。
“你听见么,是什么响?”
“老鸹。”
“怕不是吧?”
“或者又是别的。”
“必不是老鸹。夜鸹子不会如此!”
“也许有猫。”
猫,难道会打沙子么?这同伴随意的简短的答话,只增加我们小心的寿的怀疑。
哗——又是一把。
第二次,是更其清白的知道是在去军法处的那一端的廊尽头了。同伴似乎也略略注了意。
“朋友,你听,是什么?”
“让他去吧,”停了步,仍然是一个短劲的回答。
他想把这个坏地方过去的一切不光荣的传闻,提出来与同伴讨论一下,或者可以把寂寞同恐怖驱除一点吧。然而同伴竟是个准哑子,说话总那么悭吝,一问一答,且象有意把答语缩得极短,真无办法的急人!
沙子是不听到第三次了,心上适才不可知的颇重的负担,无形中卸去一半。
“朋友,你不怕么?”
“……”象是不曾听到寿在说什么,没有答复。
“我说你怕么?听说是这里有鬼——很多呢。”
“什么地方?”
“就是这长廊下!”说着,便用眼睛去小心的搜索那廊子黑暗的两端。
“你见过么?”
“虽然没见过,但别人却说闹得凶!适才那个怕不就会是那东西!”
“嗤……!”
同伴是用一声笑来表示这话的无稽,接着又来回走着他的正步了。
“我说鬼这东西是有,别人就亲眼……”“算了吧。”
同伴显然是厌烦着这样谈话,寿也了然了。
但是,怎么能放心?这时两点一刻还不到!更多的沙子劈面洒来,是可能的吧。比沙子更凶的更大的鹅卵石,从廊的那端掷来,也会可能吧。万一什么鬼怪之类挨了拢来,用大而有毛蛇样冷的手伸过来,搭在肩头,或是捞着膀子,这同伴,也许仍然还是那样从容不迫,稳稳重重的立在一旁,看水鸭子打架似的暇裕吧。
这样想着,又去细察同伴脸上的表情,这使他更怯了。那种不声不息,又还是那么永久扁着嘴漾了微笑在嘴角一个幽灵样的脸相,在那惨然的黄色灯光下移动着,长廊尽头又是无边的黑暗,这小伙子就疑心,同伴原就不是一个人。
在头上,是一条长的绳子,悬了那一盏比佛座前长命灯略明亮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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