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青灯

首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如果天空不死——怀念熊秉明先生
我和中文大学有缘分。一九八三年中大的《译丛》(Renditions)出版《朦胧诗选》中英对照本时,正赶上我成为“反精神污染运动”的批判重点,一时间恍然置身于一冷一暖两股水流之中。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我的诗是怎么造成污染的。好在那场风暴虽来势凶猛,可雷声大雨点小,很快就烟消云散了。我一年不能发表作品,只好改行搞诗歌翻译,以贴补家用。“反精神污染”的结果,是逼着我又学会了门新的“污染”的手艺。

    1985年,中文大学出版社出版了我的中短篇小说集《波动》的中英文两种版本,说来那是我最早的正式出版物之一,装帧精美,极大地满足了一个青年作者的虚荣心。

    《波动》英译者是杜博妮(BonnieMcDougall)。她在悉尼出生长大,父亲是澳共领导人之一。1958年她年仅17岁,被送到北京学习中文,以期成为中澳两党之间的使者。但由于“水土不服”,她在北京呆了半年就离开了,却从此跟中文结缘,获得悉尼大学的博士。二十五年前我们在北京相识,同在外文局工作。谁承想,如今我们在香港重逢,并成了中大翻译系的同事。

    四分之一世纪过去了,我和杜博妮在中大教职员餐厅共进晚餐。暮色四起,衬出海上点点灯光。我们谈到的往事,如杯中红酒有点儿涩。当年杜博妮为凯歌、迈平和我开办英文补习班,最后只有迈平出了徒。我们几乎每个周末都在杜博妮家做饭饮酒,彻夜长谈。《黄土地》出笼前后,我们分享凯歌的焦躁、激情和荣耀。从《黄土地》出发,他渐行渐远。我和杜博妮陷入沉默,那友情照亮的八十年代沉入杯底。

    1987年春,我应中大出版社社长詹德龙先生之邀首次来到香港,在中大举办活动。香港市区的繁华喧闹和中大校园的朴素宁静恰成对比。我在街上闲逛。让我印象最深的是香港的夜景。我乘坐的飞机就降落在其中,如同鱼穿过闪闪发光的的珊瑚礁。我当时在英国杜伦(Durham)大学的同事朱小姐正好也在香港探亲。她生在台北,在香港长大。于是她带我坐渡轮,逛女人街,在尖沙嘴的小馆子吃海鲜。有美女陪伴,对于一个北京人来说,香港竟有某种异国情调。

    我在键盘上把年误打成1697年,再改了过来。大概如黄仁宇先生所说的,那是并不重要的一年。可哪一年重要呢?其实统治者、历史学家和老百姓的时间概念是不一样的。比如说皇历,主要是关于节气属相婚丧嫁娶,与国家社稷无关。

    年春,我来参加香港第一届国际诗歌节。我也是诗歌节的策划人之一。诗歌节的主题是“过渡中的过渡”(TheTransitiransition)。要说一切都是过渡,连生命在内。香港如同一艘船,驶离和回归都是一种过渡,而船上的香港人见多识广,处变不惊。由于命运没法握在自己手中,所以在香港求签解梦算卦拜佛的特别多,对数字的迷信更是到了疯狂的地步。这也难怪,在茫茫大海中漂泊,你信谁?

    我稀里糊涂被香港的富翁请去吃饭,他们一掷千金。盘中鱼之昂贵,据侍者解释,在于它是在大洋冷暖流交汇处游弋的“贵族”。震惊之余,我坦言《今天》杂志的困境,并拐弯抹角把他们引向为文学慷慨解囊的人间正道,可全都装聋作哑。我这才明白,宴请其实是对金钱这古老权力的祭奉仪式,甚至与主客无关。

    离港前夜,我去看望黄永玉。他家在中环半山,从客厅可观海。我们相谈甚欢,从抗战到文革到香港现状。黄永玉和妻子五十年代末从香港回到大陆,八十年代又移居香港,九十年代末再搬到大陆。香港于他,是避风港还是新大陆,是彼岸还是此岸?这位自称“湘西老刁民”的人,我琢磨,正是他我行我素的倔强和游戏人生的洒脱,使他度过重重难关,成为少数逆流而上的幸存者之一。这恐怕和处于汉文化边缘的湘西,和未被完全同化的土家族的异数有关。

    我七十年代拜访过他,他在北京大杂院一间加盖的小棚接待客人。记得没有窗户的小棚低矮昏暗,而他却在墙上画了个窗户,充满阳光花朵。一个艺术家对黑暗的认知、抗议和戏谑尽在其中。

    听了我的捐款蒙羞记,黄永玉转身进画室,抻出一张丈二的巨幅工笔重彩风景画。我慌了神,连连摆手说不。老先生说:“你看,这画又不是给你的。告诉你,这画不能低于三万美元。以后我就是《今天》的后盾,缺钱来找我。”

    香港于我,此后是八年的空白。按中国绘画原理来说,留白是画面中最讲究的部分,让人回味。直到我自己漂流海外,才多少体会香港人的内心处境,他们就是中国这张画的留白。

    去年十一月我来香港与家人团聚。在酒店为我拉门致敬的竟是个衣衫不整的小老头,原来是神交已久的沈先生。他特地先我一步赶到旅馆。沈先生是画家,我自幼是他画的连环画的“粉丝”,后来他又成了我的“粉丝”,这倒也平等。可他一见面就嚷嚷着要请客,不由分说。他七十年代从北京移居香港,不会广东话,吃尽苦头;同时打三份工,早起晚归。如今他退了休,忙着过赋闲的日子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