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太阳已经冒花了,高加林才爬起来,到沟里石崖下的水井上去担水。他昨晚上一夜翻腾得没睡好觉,起来得迟了。
石头围了一圈的水井,脏得像个烂池塘。井底上是泥糊子,蛤蟆衣;水面上漂着一些碎柴烂草。蚊子和孑孓充斥着这个全村人吃水的地方。
他手里的马勺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没有舀水。他索性赌气似的和两只桶一起膊在了井台边。
此刻他的心情感到烦躁和压抑。全村正在用各种各样的风言风语议论他和巧珍的“不正经”,还听说刘立本已经把巧珍打了一顿,事情看来闹得更大了。眼前他又看见水井脏成这样也没人管(大家年年月月就喝这样的水,拿这样的水做饭),心里更不舒畅了。
所有这一切,使他感到沉重和痛苦:现代文明的风啊,你什么时候才能吹到这落后闭塞的地方?
他的心躁动不安,又觉得他很难在农村呆下去了。可是,别的出路又在哪里呢?
他抬起头,向沟口望出去,大山很快就堵住了视线。天地总是这么的狭窄!
他闭住眼,又由不得想起了无边无垠的平原,繁华热闹的大城市,气势磅礴的火车头,箭一样升入天空的飞机……他常用这种幻想来满足自己的精神需要。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仍然在现实中。他看了看水并,脏东西仍然没有沉淀下去。他叹了一口气,想:要是撒一点漂白粉也许会好一点。可是哪来的这东西呢?漂白粉只有县城才能搞到。
他的腿蹲得有点麻了,就站起来。
他忍不住朝巧珍硷畔上望了望。他什么人也没看见。巧珍大概出山去了;或者被她父亲打得躺在炕上不能动了吧?要么,就是她害怕了,不敢再站在他们家畔上那棵老槐树下望他了—英俊!
他父亲出了山,母亲上了自留地,家里没人。他在一个小木箱里取出几块钱装在口袋里,就出门在地衅上等巧珍——后村人出来都要经过他家门前硷畔下的小路。
巧珍来了,穿着那身他所喜爱的衣服:米黄色短袖上衣,深蓝的确良裤子。乌黑油亮的头发用花手帕在脑后扎成蓬松的一团,脸白嫩得像初春刚开放的梨花。
他俩肩并肩从村中的小路上向川道里走去。两个人都感到新奇、激动,谁连一句话也不说;也不好意思相互看一眼。这是人生最富有的一刻。他们两个黑夜独自在庄稼地里的时候,他们的爱情只是他们自己感受。现在,他们要把自己的幸福向整个世界公开展示。他们现在更多的感受是一种庄严和骄傲。
巧珍是骄傲的:让众人看看吧!她,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姑娘,疋和一个多才多艺、强壮标致的“先生”,相跟着去县城啰!
加林是骄傲的:让一村满川的庄稼人看看吧!大马河川里最俊的姑娘,著名的“财神爷”刘立本的女儿,正像一只可爱的小羊羔一般,温顺地跟在他的身边!
村里立刻为这事轰动起来。没出山的婆姨女子、老人娃娃,都纷纷出来看他们。对面山坡和川道里锄地的庄稼人,也都把家具撇下,来到地畔上,看村里这两个“洋人”。有羡慕得咂吧嘴的,有敲怪话的,也有撇凉腔的。正人君子探头缩脑地看;粗鲁俗人垂涎欲滴地看。更多的人都感到非常新奇和有意思。尤其是村里的青年男女,又羡慕,又眼红;川道一组锄地的两个暗中相好的姑娘和后生,看着看着,竟然在人背后一个把一个的手拉住了!
高加林和刘巧珍知道这些,但也不管这些,只顾走他们的。一群碎脑娃娃在他们很远的背后,喀喀哈哈,给他们扔小土圪塔,还一哇声有节奏地喊:“高加林、刘巧珍,老婆老汉逛县城……”
高玉德老汉在对面山坡上和众人一块锄地。起先他还不知道大家跑到地畔上看什么新奇,也把锄搁下过来看了。当他看见是这码子事时,很快在大家的玩笑和哄笑声中跌跌撞撞退回到玉米地里。他老脸臊得通红,一屁股坐在锄把上,两只瘦手索索地抖着,不住气地摸起了赤脚片。他在心里暗暗叫道:乱子!乱子!刘立本这阵在哪里呢?要是叫“二能人”看见了,不把这两个疯子打倒在地上才怪哩!
刘立本此刻就在他家垴畔上的自留地里。所有这一切“二能人”也都看见了。不过,高玉德老汉的担心过分了。“二能人”正像他女子说的,刀子嘴豆腐心。他此刻虽然又气又急,但终于没勇气在众人的目光下,做出玉德老汉所担心的那种好汉举动来。他也只是一屁股坐到锄把上,双手抱住脑袋,接二连三地叹起了气……
第二天早晨,高家村的水井边发生了一场混乱。早上担水的庄稼人来到井边,发现水里有些东西。大家不知道这是何物,都不敢舀水了,井边一下子聚了好多人。有人证实,这些“白东西”是加林、巧珍和另外几个年轻人撒进去的。有人又解释,这是因为加林爱干净,嫌井水脏,给里面放了些洗衣粉。有的人又说不是洗衣粉,是一种什么“药”。
天老子呀!不管是洗衣粉还是药,怎能随便给水井里放呢?所有的人都用粗话咒骂:高玉德的嫩老子不要这一村人的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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