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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枝败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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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的裤子,腰里系着一根宽宽的黑带子,上身是一件灰不溜丢的衬衫,只有左脚穿着鞋。阿达说过,这叫一只脚是国王,一只脚是奴隶。右脚的鞋扔在床头上。看起来,死者躺在床上不大好受,放进棺材里就舒坦多了,平静多了。他那张脸本来像刚吵完架的清醒的活人的脸,这会儿,变得心平气和了,轮廓也柔和多了,也许是因为他觉得躺在棺材里才符合死人的身份吧。

    外祖父在房间里走过来走过去,拣起几件东西,放进棺材里。我又转过脸来瞅着妈妈,等着她告诉我为什么外祖父要把东西扔进棺材。可是,妈妈蜷缩在黑衣服里,态度十分冷漠,竭力不去看死人所在的地方。我也想学她的样子,可是办不到。我目不转睛地盯住那块地方,没完没了地看。外祖父朝棺材里丢进一本书,然后冲着那几个瓜希拉人打了个手势。他们当中的三个把棺材盖盖上了。这下子,我觉得扳着我脑袋的那双手总算松开了,我这才能够仔细瞧瞧这个房间。

    我又朝妈妈看了一眼。自从来到这栋房子以后,她第一次看我,勉强挤出个笑脸。忽然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这是火车在拐过最后一个弯道。我听见停尸的那个角落有什么响动。看了看,一个瓜希拉人正抬起棺材盖的一头,外祖父把死者落在床头的鞋子扔了进去。汽笛又响了,声音越来越远。猛然间我想到:“两点半了。”我记得每天这个时候(就是火车在最后一个弯道鸣汽笛的时候),同学们正好在校园里列队,准备上下午的第一节课。

    “亚伯拉罕!”我在想。

    我真不该带孩子来。这种场面对他很不适宜,就连像我这样快三十的人,对这种停尸待殓的压抑气氛,都感到很不舒服。我们可以现在就走。我可以对爸爸说:十七年来,这个人和外界断绝了一切往来,什么爱人之心啊,什么知遇之恩啊,他一概不懂。待在这种人住过的屋子里,实在太不舒服了。兴许只有爸爸才对他有点好感。正是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好感,他才不至于烂在屋子里。

    这件滑稽可笑的事情真教我挠头。过一会儿,我们就要走到大街上,跟在这口只会教镇上人人感到兴高采烈的棺材后面。一想到这儿,我心里就惴惴不安的。不难想见,女人们从窗口望见爸爸、我和孩子跟在灵柩后面走过街头时,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棺材里的人行将腐烂了。全镇居民都巴不得他落到这样的下场:在冷冷清清的气氛中被送往墓地,只有三个人跟在棺材后面。我们的善举,到头来难免惹得一身臊。可爸爸拿定主意硬是要这么干。为了这个,等到将来给我们出殡的时候,恐怕没有一个人愿意前来吊唁。

    大概正是因为这个,我才把孩子带到这儿来。刚才爸爸对我说:“你得陪我走一趟。”我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把孩子带来,也好有个依靠。现在,在这个闷热的九月的下午,我们待在这儿,觉得周围尽是恶狠狠的仇敌。爸爸没什么可担心的。事实上,在一生当中他净揽这种差事,惹得镇上人人恨得咬牙切齿。为了履行微不足道的诺言,他一点儿也不肯随俗。二十五年前,这个人来到我们家的时候,爸爸看到来客举止荒诞,大概早已料到今天镇上甚至没有人愿意拿他的尸体去喂兀鹫。也许爸爸早就预料到各种各样的问题,早就掂量过、盘算过可能出现的麻烦。现在,二十五年后的今天,他一定以为眼下不过是在了却多年的心事。即使需要亲自动手,拖着尸体走过马孔多的大街小巷,他也要硬着头皮干到底。

    然而,事到临头,他又不敢单枪匹马地干了,非得拖着我一道去履行这个令人作难的诺言,这个早在我懂事以前就许下的诺言。当他说“你得陪我走一趟”的时候,根本不容我掂量掂量这句话有多大分量。给这么个人料理后事该有多么可笑,会招来多少闲话,我真是无法想象。镇上的人巴不得他在这个狗窝里变成一抔黄土。他们不仅如此希望,而且做好了一切准备,以迎接事情一步步地发展成今天这个样子。他们由衷地盼望着这个结局,一点儿也不感到愧疚,甚至可以说,待有朝一日,死者腐烂的尸体散发出的刺鼻气味弥漫全镇,他们才开心呢。当这个期待已久的时刻终于来到时,谁也不会感到震动、惊愕或羞惭,相反,他们只会觉得心花怒放。他们希望情况继续发展下去,直到死鬼的恶臭到处飘散,才算稍解心头之恨。

    现在我们一插手,马孔多的居民就享受不到梦寐以求的快乐了。我觉得,在某种程度上,我们的决心不会使他们为一时失去快乐而感到悲哀,只会为这一时刻的姗姗来迟而感到遗憾。

    既然如此,我更应该把孩子留在家里,免得他也卷进这场纠葛。十年来,人们把矛头对准大夫,如今要对准我们了。孩子应该置身这场纠纷之外。他甚至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待在这儿,为什么我们把他带到这间杂堆着废物的房子里来。他一语不发,困惑不解,似乎希望有人给他解释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坐在那里,手撑住椅子,摇晃着双腿,等着有人给他解开这个不解之谜。但愿不会有人告诉他什么,但愿不会有人给他打开那扇无形的大门,还是让他尽自己的所能去理解这些事吧。

    他看了我好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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