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局外人

首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断头机外观上精密、完美、光洁闪亮,使我大感惊奇。一个人对他所不了解的东西,总是会有一些夸张失真的想法。我应该看到,其实一切都很简单:断头机与被处决的人都在平地上,被处决的人朝机器走过去,他走到它跟前,就像碰见了另一个人一样。当然,这是件讨厌的事。登上断头台,想象力可以发挥作用,把这想象为升上天堂。实际上,断头机毁灭了一切,一个人被处死,无声无息,真有点丢脸,但准确无误,快捷了当。

    还有两件事是我牵肠挂肚、念念难忘的,那就是黎明与我的上诉。其实,我一直在说服自己,尽量不再去想它。我躺着的时候,仰望天空,努力对它感兴趣。它变成绿色时,就是黄昏来到了。我再努一把力,转移我的思路。我听见自己的心在跳动,我不能想象伴随着我这么多年的心跳声,有朝一日会停止。我从未有过真正的想象力。但我还是试图想象出心跳声不再传到脑子里的那短暂的片刻。即使如此,我仍然是白费了力气,黎明与上诉还是萦绕脑际。我最后对自己说,最合情合理的办法,就是不要勉强自己。

    我知道,他们总是黎明时来提人。因此,我整夜全神贯注,等待黎明。我从来都不喜欢凡事突如其来,措手不及。要是有什么事发生,我更喜欢有所准备,这就是为什么我只在白天睡一睡,而整个夜晚都耐心地等候着日光照上天窗。最难熬的是朦朦胧胧的破晓时分,我知道他们都是此时此刻动手的。一过了午夜,我就等着,窥伺着。我的耳朵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么多声音,没有分辨出过这么细微的声响。我可以说,在这段时期里,我总算还有运气,没有听见来提我的脚步声。妈妈过去常说,一个人即使倒霉决不会时时事事都倒霉。每当天空被晨光染上了色彩,新的一天又悄悄来到我牢房时,我就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因为,我本来是可能听到脚步声的,我的心本来也是可能紧张得炸裂的。甚至,最轻微的窸窣声也会使我奔到门口,把耳朵紧贴在门上,狂乱不知所措地等着,听见自己的呼吸粗声粗气,就像狗的喘气声,因而感到非常恐惧,但终究我的心没有被吓得炸裂,我又多活了二十四小时。

    整个白天,我就考虑我的上诉。我认为我抓住了这个念头中最可贵的部分。我估量我所能获得的结果,我从自己的思考中自得其乐。我总是设想有最坏的可能,即我的上诉被驳回。“这样,我就只有去死。”死得比很多人早,这是显而易见的。但是,世人都知道,活着不胜其烦,颇不值得。我不是不知道三十岁死或七十岁死,区别不大,因为不论是哪种情况,其他的男人与其他的女人就这么活着,活法几千年来都是这个样子。总而言之,没有比这更一目了然的了。反正,是我去死,不论现在也好,还是二十年以后也好。此时此刻,在我想这些事的时候,我颇感为难的倒是一想到自己还能活上二十年,这观念上的飞跃叫我不能适应。不过,在想象我二十年后会有什么想法时,我只要把它压下去就可以了,将来的事,将来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既然都要死,怎么去死、什么时间去死,就无关紧要了,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所以,我的上诉如遭驳回,我就应该服从。不过,对我来说,困难的是念念不忘“所以”这个词所代表的是逻辑力量。

    这时,也只有在这时,我才可以说有了权利,以某种方式允许自己去作第二种假设,即我获得特赦。麻烦的是,我必须使自己的血液与肉体,不要亢奋得那么强烈,不要因为失去理智的狂喜而两眼昏花。我还得竭力压制住叫喊,保持理智的状态。作此假设时,我也得表现得自然而然,以使得我放弃第一种假设显得较为合情合理。我这样做取得了成功,我也就有了一个钟头的平静,这么做毕竟也是不简单的事。

    也正是在这样一个时刻,我再一次拒绝见指导神甫。我当时正躺着,从天空里的某种金黄色可以看出,黄昏已经临近。我刚好放弃了上诉,感到血液在全身正常流动,我不需要见指导神甫。很久以来,我第一次想到了玛丽。她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写信给我了。这天夜晚,我反复思索,心想她大概是已经厌倦了给一个死刑犯当情妇。我也想到她也许是病了或者是死了。生老病死,本来就是常事。既然我跟她除了已经断绝的肉体关系之外别无其他任何关系,互相又不思念,我怎么可能知道她具体的近况呢?再说,从这时开始,我对玛丽的回忆也变得无动于衷了。如果她死了,我就不再关心她了。我觉得这是正常的,因为我很清楚,我死后,人们一定就会忘了我。他们本来跟我就没有关系。我甚至不能说这样想是无情无义的。

    想到这里时,指导神甫进来了。我一见他,就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他看出来了,对我说不必害怕。我对他说他今天来没有按惯常的时间。他回答说,这是一次完全友好的访问,与我的上诉无关,事实上他对此也一无所知。他坐在我的小床上,请我坐在他旁边。我拒绝了。不过,我觉得他的态度很和蔼。

    他坐了一会儿,把手搁在膝上,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他的双手细长而又结实有力,使我联想到两头灵巧的野兽。他慢慢地搓着双手,而后,就这么坐着,老低着头,好久好久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