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是受到他(伊万)的教唆,也得到了他的默许。伊万闻言彻底崩溃,就像杀掉老典当商的拉斯柯尔尼科夫一样。然而拉斯柯尔尼科夫当时毕竟神经狂乱、饥肠辘辘、一贫如洗,可伊万没有。他的第一反应就是马上去找检察官,告之实情,可他决定等到审判时再说。为什么呢?就我看来,仅仅是因为陀思妥耶夫斯基觉得如此一来,坦白将会具有更加激动人心的效果。而后便是十分奇怪的一幕(我已经提到过):伊万产生幻觉,他的灵魂化身为一位衣衫褴褛、境遇不佳的先生,同他那卑鄙虚伪的自身相遇。这时候有人猛敲门。原来是阿廖沙。他进来告诉伊万,斯美尔佳科夫上吊自杀了。形势十分危急,德米特里的命运悬而未决。不错,伊万确实心情烦乱,可他并没有精神错乱。根据我对其性格的了解,照理说在这一时刻,他应当静下心来理智而行。再自然和明显不过的是,两人应到自杀现场,然后去找辩护律师,把斯美尔佳科夫坦白和自杀的事情告诉对方,并将他偷走的三千卢布也交给人家。凭借这些材料,辩护律师(小说告诉我们他是个能力非凡之人)完全可以让陪审团产生足够的疑心,从而不做出有罪的判决。阿廖沙把冷布敷在伊万的头上,给他盖好被。我在前面已经提过,这位温柔男士尽管为人善良,可实在无能得出奇,在这里表现得最为明显。
有关斯美尔佳科夫的自杀,也没有给出任何解释。他被刻画成卡拉马佐夫的四个儿子当中最有心计、最无情、头脑最清楚、最为自信的一个。他事先谋划计策,镇定自若地抓住命运交给自己的机会,杀死了老头子。他以诚实而闻名,谁也不曾疑心是他偷的钱。证据指向的是德米特里。在我看来,斯美尔佳科夫悬梁自尽实在没有道理,只不过是给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一个机会,可以十分戏剧化地结束一章故事。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个感伤主义作家,而非现实主义作家,所以他觉得自己用的都是后者不用的方法,也没什么不对的。
在德米特里被认定有罪后,他说了一席话表明自己的无辜,末了是这样说的:“我接受指控之苦,也接受当众受辱。我要受苦,通过受苦,我将净化自身。”陀思妥耶夫斯基笃信受苦的精神价值,认为心甘情愿接受苦难可以弥补自己的罪过,从而实现幸福。由此似乎可以得到以下不可思议的推论:既然罪过导致受苦,而受苦又引发幸福,罪过反倒必不可少、大有益处了。可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这种观点(即受苦可以净化和改善品格)对吗?《死屋手记》中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受苦对他的难友能有什么影响,对他自己当然也毫无效果:我在前面已经说过,他入狱时是什么样儿,出来还是什么样儿。就身体上的受苦而言,我的体验就是:长时间的病痛只会让人牢骚满腹、自私自利、心胸狭窄、卑鄙嫉妒,远远不是让他们变得更好,而是更坏。当然了,我也知道有些人(我本人就认识一两个)长期为病所困、无法恢复,反倒充满勇气、没有私心、忍耐顺从,但他们之前就有这些品质,只是特定场合将之展现出来而已。再就是精神上的受苦。但凡在文学界浸淫时间够长的人,都见过一些先是大获成功,而后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又完全失去的人。这让他们沉沦痛苦、怨恨忌妒。我仅仅能想出一个人能够勇敢、体面、坦然地忍受这种不幸以及由之带来的屈辱(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这种感受)。毫无疑问,我所谈论的这个人曾经拥有过这些品质,但他如今的轻薄草率却已让人无法看出来了。受苦是人类我们命运的一部分,但这丝毫不能减少苦难的罪恶。.
尽管人们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冗长行文深感惋惜(他也很清楚自己的这个缺点,但不能或者说不愿纠正),尽管人们期望他能够看出,自己最好还是避免那些不可能(人物的不可能、事件的不可能);尽管人们或许感觉他的一些想法有问题,《卡拉马佐夫兄弟》依然是一部鸿篇巨制,其主题具有深刻的意义。很多评论家都说,这本书是上帝的求索;我倒想说,它是有关罪恶的问题。这个问题就是在《争论的问题》这一节里被涉及到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无道理地把这一节看作是小说的高潮。《争论的问题》包括了伊万对可爱的阿廖沙所做的一番长篇独白。就人类思想而言,全能全善之上帝的存在,似乎跟罪恶的存在相互矛盾。人类为自己的罪过受苦,这是合情合理的,可无辜的孩子居然也要受苦,这就是情感与理智所不能接受的了。伊万给阿廖沙讲了一个可怕的故事。一个小奴隶,只是个八岁的孩子,扔了一块石头意外打瘸了主人宠爱的狗。拥有大量地产的主人剥掉孩子的衣服,让他光着身子跑,然后放出自己的那群猎犬去追他,当着孩子母亲的面把他撕成碎片。伊万愿意相信上帝的存在,但他无法接受上帝所创世界的残忍。他坚持认定:无辜者不该为罪人的罪过受苦;如果受苦(也确实受苦),那么上帝就同样是恶的,或者说根本就不存在。这个论点颇有说服力,但却跟他内心所期待的信仰(即世界虽有各种罪恶,但依然美丽,因为它是上帝所造)相矛盾。他不愿写那篇责难上帝的文章。没有谁比他更清楚:他未能成功。这一节沉闷乏味,责问也难以令人信服。
有关罪恶的问题仍待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