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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匠与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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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陀思妥耶夫斯基,还在经济上帮助过他,可陀思妥耶夫斯基并不喜欢他,因为他是个“西方人”,有贵族气派,且资财丰厚、功成名就。他曾对屠格涅夫忏悔,对方则默然倾听。陀思妥耶夫斯基停顿了一会儿,或许(就像安.德烈·纪德所说的那样),他期待着屠格涅夫能像自己(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某个人物那样,张开双臂拥抱自己、淌着热泪亲吻自己,而后两人便可重修旧好。可什么也没有发生。

    “屠格涅夫先生,我必须得告诉您,”陀思妥耶夫斯基说道,“我必须得告诉您,我深深地鄙视我自己。”他等着屠格涅夫讲话,可对方依旧默不作声。于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发火了,他高喊道:“但我更加鄙视你。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话!”而后迈步走出房间,砰的一声甩上了门。他失去了一幕其他作家都力不能及的场景。

    奇怪的是,他在自己的书中两次使用了这一令人震惊的情节。《罪与罚》中的斯维德里盖洛夫承认自己有过同样的不体面行为,而《群魔》有一章里的斯塔夫罗金亦是如此,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出版商不肯将其出版。或许值得注意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在恶意模仿屠格涅夫。这实在是既无聊又愚蠢,其结果只是令一部本就不成形的作品更加没有样子,目的似乎仅仅是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提供一个发泄怨气的机会。他并非第一个以怨报德的作家。在跟安娜·格里高利耶夫娜结婚之前,他曾极不明智地把这个丑恶的故事讲给自己追求的一个女孩儿听,不过是当故事讲的。而我觉得这就是实情。他喜欢贬低自己,就跟他小说里的人物一样,而且在我看来,他把这些针对别人的可耻行径讲成自己的个人经历,似乎也不是不可能的。尽管如此,我还是无法相信,他指责自己犯下的这些让人恶心的罪行会是真的。我冒昧地认为,这是一个长期的白日梦,让他一时间既兴奋又恐惧。他笔下的人物频繁做白日梦,很可能他自己也跟着做了起来。由于自然的禀赋,小说家的白日梦常常比普通人更加准确、更加详尽。有时候,这些白日梦十分自然,以至于他可以将之用于自己的小说,然后就忘得一干二净。在我看来,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身上很可能就发生过这种情况。两度在小说中运用了这个可耻的故事之后,他便对之不再感兴趣。或许这就是他从未告诉安娜·格里高利耶夫娜的原因。

    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个人虚荣嫉妒、喜欢争吵、疑心重重、卑躬屈膝、自私自利、吹吹嘘嘘、极不可靠、粗心轻率、眼光短浅、气量狭窄。总而言之,他是个讨厌的人。可是情况并不只是这些。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是不可能塑造出阿廖沙·卡拉马佐夫这个或许称得上是一切小说中最具魅力的人物的,也不可能塑造出道德高尚的佐西马长老。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人可不算挑剔。还在蹲监的时候,他就认识到:人可能会犯很严重的罪过,谋杀、强奸或者抢劫,但同时又具有勇敢、慷慨、关心朋友的品格。他很有善心,遇到乞丐或朋友都是解囊相助。当他自己穷得丁当响的时候,还抠出一点来接济妻妹和哥哥的情妇、接济自己那个不中用的继子、接济嗜酒的废物,还有他的弟弟安德烈。他们占他的便宜,就像他占别人的便宜一样,可他一点也没有嫌弃,而是觉得自己为他们做得还不够,并且为此感到十分苦恼。他对安娜·格里高利耶夫娜充满了爱恋、仰慕、尊敬,认为她在哪个方面都胜过自己;在离开俄国的四年当中,他始终害怕她单独跟自己在一起会觉得无聊,并为此痛苦不堪,这一点让人不能不心生感动。他很难让自己相信:虽然自己身上有各种缺点,但终于找到了一个自己十分了解、又全心全意爱着自己的人。

    我想不出有哪个人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作为人和作为作家之间具有如此之大的差别。可能所有创造力强的艺术家都有这种情况,但作家相对而言更为明显,因为他们的媒介就是文字,而其行为与交流之间的矛盾令人更为震惊。或许是这样的:创造性天赋是童年与少年时代的一种十分正常的能力,可如果在青春期之后依旧存在,那么就是一种病症了,只有在损害人类正常特征的情况下才会旺盛起来,也只有在混杂了邪恶品质的土壤中才能茁壮成长(就像施了肥料的西瓜味道才更甜一样)。陀思妥耶夫斯基所具有的惊人原创力,使他成为世上最卓越的小说家之一,而这种原创力的源头,不是他身上的善,而是他身上的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