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景仰的维米尔,一辈子没有走出过他的故乡。多年前,当我徘徊米勒个展,看他在自家村庄画到老死的逾百件作品,念及我两次造访高原不足一年的浮光掠影之作,万般羞惭,也才警醒中国油画百年,有哪几位油画家终其生而热情描绘着自己的故乡。
故乡不等于艺术。有时,故乡是艺术家的怨地,可是每一位艺术家都有自己的“原籍”与诞生的“地方”。中国油画原亦不过起于江南吴越的几位“地方画家”,然而时代变脸,时代太匆忙,由不得画家专情于生养之地,而今唯见众人引颈翘望子虚乌有的所谓“国际化”——我们早该开眼而博大,与人“接轨”,也使人与我“接轨”吧。可是去国久长,回归邦土,我看见中国许许多多好地方,而中国一地之大,犹胜欧洲一国,我们成千上万一时半宿跳不出地方的“地方画家”,果然在自己的地盘上无事可做么?难矣,如今遍中国星罗棋布的省、市、县、乡,岂不都在汲汲乎整容毁容,改头换面“国际化”。
我确凿记得那天在陈安健的画前这才自觉来到四川,怎么说呢,就好比去年站在维米尔画前,于是身在荷兰。这两位老兄的画境岂可相较?!但姑且将这对照降到最低层次:借取时髦辞令,我们不是要追究艺术家的“文化身份”么,很好,什么是我们大家抹之不去的文化身份呢?咱们别谈文化吧,单论身份,那么,这两位同志就都是不折不扣的“地方画家”。
要是如此对照仍嫌牵强,或者,我们且来听听蔡国强同志怎么说,这位满世界爆破开花的福建泉州人在上海国际双年展的告示板上坦然宣称:我是一位地方艺术家!
2002年9月
第一部分 众生相与人物画第5节 伟大的残骸
读崔国泰近作
当大山子798工厂被艺术家们改造成“北京苏荷”之前,早在2001年,崔国泰即率先租用了昌平旷野间一座被废弃的大厂房——长二十五米,宽十五米,地面至屋梁高十米——他沟通烟囱,手砌壁炉,围起沙发,开响音乐,然后天天振臂作画,向数十幅大布面投掷浓厚的颜料。
恐怕有几十位流落京城的艺术家造访过他的厂房。每次,国泰在炫耀他霸占的空间时,必定点燃壁炉,得意观察着熊熊炉火怎样点燃同行们渴望大画室的雄心——虽然中央美院雕塑系部分老师较早租用了798厂房,但我愿意相信,是国泰的个案刺激了许多北京同行日后寻求厂房的想像力。
2002年,当第一批京城艺术家进驻798工厂时,崔国泰却被撵出了自己的画室:厂房所在的数百亩土地,早就卖给了开发商。
那里很快被夷为平地。一年后,在天通苑某间公寓里重起炉灶的崔国泰仍然不能忘怀他心爱的厂房,凭着记忆与照片,以他惯用的黑白二色,他在巨大的画布上重新画出他失去的宫殿——庞大、空旷、嚣张、凄凉,画架兀立着,吊灯被扯短了电源,阳光射进大窗户,一只秃鹫——也许是鹰——站立在折损的窗框上……在画了将近四年的抽象画之后,记忆与怀想将国泰带回具象,他知道,唯在具象的画面中才能重温旧梦,如鬼魂般回到厂房,继续游荡。
但那是他私人的记忆,有一天,这私人记忆在国泰心中豁然唤醒了国家的记忆:在他故乡辽宁省,远自上世纪初即由日本人、苏联人相继构建,并在1949年后由国家发展成庞大重工业基地的“铁西区”无数厂房,在新世纪之初也被时代无情抛弃:千万名工人下岗失业,亿万吨计的设施与厂房群逐年拆卸、正在拆卸,成为亿万吨废钢烂铁——制作两年,长达九小时,于去年问世并获“里斯本”、“马赛”、“南特”、日本“山型”四影展年度“最佳纪录片奖”的大型影像作品《铁西区》,率先见证了此一沉重的历史——哪位中国画家敏感到东北将近一个世纪前,被工业革命所震慑的美国左翼大作家杰克·伦敦曾以题为《铁踵》的著名长篇小说,形容现代重工业摧毁旧世界的步伐犹如铁铸的巨足,无可阻挡。一百年过去了,就像工业时代超越并告别了农业与手工艺时代,今日世界,终于是以电子与信息时代的高科技而超越了工业时代。当年被作家视为超级“铁踵”的重型器械不再担负创建的使命,而是对重型工业硬件施行规模宏大的肢解、捣毁与埋葬。
昔年的工业交响乐沉寂了。远远望去,在一片接一片的断壁石砾间,残存的厂房人去楼空,机车停止运营,烟囱默默耸立,危然而巍然,等待着分崩离析的一天——去岁,崔国泰几度寻到故乡,踯踯躅躅,在无边的废弃厂房群,以镜头或速写向着通体瘫痪的工业恐龙致以最后的注目礼,然后回到北京,在画室里为东北大地的重工业遗骸制作“肖像”。
这批庞大的“肖像画”混合着作者对新旧时代的惊异与哀悼。国泰是一位画家,画室的失落感尤甚于被遗弃的厂房,然而东北家乡重工业厂房群的命运,却为他的创作开启了新的命运:当他逐一描绘这批现代中国工业的伟大残骸时,与废弃之美迎面遭遇,并以绘画证明:消亡的事物能在艺术中获得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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