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面料做成的袍子和鞋子。他认为这样精神。就连系辫子的带子,周妈也讨他的好选枣红色的。他一天也离不开周妈,就连偶尔上趟城住两天,也非带上周妈不可。无论是晚辈背地里骂他“老色鬼”“老风流”,还是同辈当面取笑他“老来俏”“老当益壮”,他都不在乎。他崇仰魏晋时期那些放浪形骸的名士,觉得他们真正是有胆有识的英雄。天地悠悠,过客匆匆,人生几多忧患苦恼,已经够使人难受了,何苦还要自己约束自己,自己压制自己,为什么不适心适意地自我选择,为什么不潇潇洒洒地在世上走一回?更何况魏晋人身处乱世,崇高的抱负、清白的节操皆一文不值,如果还固守礼义,岂不活活受罪!王闿运认为自己一生也处于乱世末世,早年那一番经世济民的志向和才能,总没有人赏识,岁月磋跄,而今老矣,只剩下冯唐之叹,由自己亲手去补天显然是不行了。虽说姜太公下昆仑山时也是七十二岁,最后还是做出了一番灭殷兴周的大业,但那毕竟是传说,头脑清醒的湘绮楼主十分清楚,他这一辈子是不可能做第二个姜太公了,既然如此,也便干脆不去想了,且珍惜上苍所赐的天年,按自己的意愿做一个逍遥游中的快活旅人。
尽管王闿运崇尚魏晋名士通脱旷达的风度,服膺老庄清静无为的学说,想以逍遥处世;尽管他外表上也学得很像:如傲视权贵,在官场人物面前倚老卖老,与周妈和其他女仆的相处不检点,穿着打扮年轻化,说话戏谑随便,但王闿运毕竟不是魏晋时,也不是庚桑楚、接舆那一类人,从年轻时所立定的经营天下的志向一直在他心里牢牢扎下了根子,直到老年,他仍忘不了对国事的热切关注和对学问的执著追求。他以发现人才、培养人才为己任,以著书立说,弘扬学术为乐趣。而今桃李满天下,著作与身齐,文章泰斗、一代宗师的美誉,他受之无愧。加之身体劲健如昔,一般人到了他这个年纪,差不多都认为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到了残冬季节,但王闿运却不这样认为。他觉得此刻自己好比硕果累累一派丰收的金秋,还可以惬意地过它十年二十年。
齐白石栽下丹桂时对先生说,取十棵之数,寓期颐之寿,到了先生在湘绮楼过百岁大寿时,我齐璜要带着孙儿孙女向恩师讨寿桃吃。王闿运喜欢齐白石这句话,他相信自己能活到一百岁。
他有许多得意的弟子,齐白石是其中之一,还有诸如八指头陀、张铁匠、曾铜匠等人,都是有极高天赋而屏于士人之外的人,经他赏识点拨,都已成为了诗文成就很高的名家。眼下这已经传为文坛佳话。他相信,在他百年之后,这些佳话还会传下去的。
众多弟子中,目前给他大增脸面的是在京师翰林院供职的戊戌科榜眼夏寿田,他常引以自豪。然而他知道,夏寿田只是个聪颖勤勉的读书人,还不是叱咤风云的人物,真正能传他的帝王之学,有可能将他青年时代的抱负付诸现实的弟子只有一个,那就是杨皙子。这种前景,从杨度第二次留学日本一年来的成就中,他看得更清楚了。
这一年,王闿运接到杨度寄来的十余份《新民丛报》。他从《新民丛报》上看到了弟子所发表的《湖南少年歌》、《金铁主义》,他读后激赏不已。
最令他高兴的是杨度不再提骚动的进步主义了,而是大谈君主立宪。君主立宪与王闿运早年心目中的帝王之学虽有区别,但时至今日,在汹涌澎湃的变法思潮的影响下,他的帝王之学也有所修正,修正之后的帝王之学与君主立宪并没有多大的差别。他认为杨度还是忠于师教的。若这次从骚动的进步主义转为倡导民主共和的革命党,那就彻底背叛师门,他就要效法孔老夫子,号召门徒们群起而攻之了。
最近寄来的《粤汉铁路议》尤使他欣喜。杨度能运用所学的西方法律知识,将一件最为棘手的外交大事分析得头头是道,假若这件事让他自己来处理,他是绝对不能有弟子这个能力的。代麟也来信告诉父亲,内兄是日本留学生总会干事长,在留学生中有很高的威信。“哲子是大大长进了,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呀!”这些日子里,他常常这样感叹着,也常常这样在来访的人们面前毫不掩饰地夸耀自己的高足。到长沙后,杨度托人给老师带去了一封信,报告回湘潭的大致日期。王闿运接到信后就天天盼着。
这几天心情特别好,王闿运重新将汉魏古诗温习了一遍。愈读愈觉得诗还是汉魏时期的好,唐代的近体诗虽号称高峰,到底不如汉魏诗的古朴深沉。尤其是《古诗十九首》,后人评论它是开一代先声,又说它惊心动魄,一字千钧,真正是的评。可惜后来许多的模拟之作,都是东施效颦。这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他们的才气学问都不足以为之。若论二者兼备,千年诗坛,舍我其谁!
王闿运决心给《古诗十九首》的每首都拟作一首,不仅要压倒前代,而且要杜绝后人的痴想,为当今诗界再添一段美谈。他已经写好了十首拟诗,昨夜又作了两首。此刻,他坐在二楼的栏杆边,秋阳将庭院里的花草树木照得一片辉煌。他轻轻地哼着昨夜的新作:
渺渺洞庭波,袅袅湘山树。
泠泠帝子瑟,杳杳潇湘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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