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六年
国民革命军从南方出发
经过我的故乡,
那时我想去投考"黄埔",
但是他却沉默着,
两眼混浊,没有回答。
革命像暴风雨,来了又去了。
无数年轻英勇的人们,
都做了时代的奠祭品,
在看尽恐怖与悲哀之后,
我的心像失去布帆的船只
在不安与迷茫的海洋里飘浮......
地主们都希望儿子能发财,做官,
他们要儿子念经济与法律:
而我却用画笔蘸了颜色,
去涂抹一张风景,
和一个勤劳的农人。
少年人的幻想和热情,
常常鼓动我离开家庭:
为了到一个远方和都市去,
我曾用无数功利的话语,
骗取我父亲的同情。
一天晚上他从地板下面,
取出了发一千元鹰洋,
两手抖索,脸色阴沉,
一边数钱,一边叮咛:
"你过几年就回来,
千万不可乐而忘返!"
而当我临走时,
他送我到村边,
我不敢用脑子去想一想
他交给我和希望的重量,
我的心只是催促着自己:
"快些离开吧--
这可怜的田野,
这卑微的村庄,
去孤独地飘泊,
去自由地流浪!"
三
几年后,一个忧郁的影子
回到那个衰老的村庄,
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
除了那些叛乱和书籍,
和那些狂热的画幅,
和一个殖民地人民的
深刻和耻辱与仇恨。
七月,我被关进了监狱
八月,我被判决了徒刑;
由于对他的儿子的绝望
我的父亲曾一夜哭到天亮。
在那些黑暗的年月,
他不断地用温和的信,
要我做弟妹们的"模范",
依从"家庭的愿望",
又用衰老的话语,缠绵的感情,
和安排好了的幸福,
来俘掳我的心。
当我重新得到了自由,
他热切的盼望我回去,
他给我寄来了
仅仅足够回家的路费
他向我重复人家的话语,
(天知道他从那里得来!)
说中国没有资产阶级,
没有美国式的大企业,
他说:"我对伙计们,
从来也没有压迫,
就是他们真的要革命,
又会把我怎样?"
于是,他摊开了帐篷,
摊开了厚厚的租谷簿,
眼睛很慈和地看微笑
一边用手指拨着算盘
一边用低微的声音
督促我注意弟妹们的前途。
但是,他终于激怒了--
皱着眉头,牙齿咬着下唇,
显出很痛心的样子,
手指节猛击着桌子,
他愤恨他儿子的淡漠的态度,
--把自己的家庭,
当作旅行休息的客栈;
用看秽物的眼光,
看祖上的遗产。
为了从废墟中救起自己,
为了追求一个至善的理想,
我又离开了我的村庄,
即使我的脚踵淋着鲜血,
我也不会停止前进......
我的父亲已死了,
他是犯了鼓胀病而死的;
从此他再也不会怨我,
我还能说什么呢?
他是一个最平庸的人;
因为胆怯而能安分守己,
在最动荡的时代里,
度过了最平静的一生,
像无数的中国地主一样:
中庸,保守,吝啬,自满,
把那穷僻的小村庄,
当作永世不变的王国;
从他的祖先接受遗产,
又把这遗产留给他的子孙,
不曾减少,也不增加!
就是这样--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可怜他的地方。
如今我的父亲,
已安静地躺在泥土里在他出殡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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