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提到令尊大人的時候使用什么名稱?”
我答以我一直很想使用的那個名稱。
“王八蛋。”
“當他的面?”詹尼問。
“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的真面目。”
“他戴著面具?”
“也可以這么說。石頭面具。地地道道的石頭面具。”
“你算了吧——他一定自豪得不得了呢。你是哈佛的体育明星嘛。”
我看了看詹尼,心想:她畢竟不知底細。
“當年他也是,詹尼。”
“名气比全艾維聯隊的邊鋒還大?”
詹尼這樣欣賞我在運動場上的知名度,我是再高興也沒有了。遺憾的是,把我父親的情況告訴了她,我自己就勢必得相形見絀了。
“他參加過一九二八年奧運會的單人雙槳賽艇比賽。”
“天哪,”詹尼說,“他得了冠軍沒有?”
“沒有,”我答道。她當時大概也看得出來:我父親在決賽中只取得第六名,倒反而使我心情舒暢了些。
接著出現片刻冷場。這下詹尼也許該明白了:身為奧利弗·巴雷特第四,不僅僅意味著必須忍受哈佛園里那座灰色的石頭建筑物,另外還意味著一种壓力,迫使你非具有一副強健的体魄不可。我是說,前人在体育運動方面的建樹,就像一片陰云籠罩在你——應該說我——的頭上。
“可他究竟干了些什么,你要罵他王八蛋?”詹尼問。
“強我所難,”我答道。
“你說什么?”
“強我所難,”我重复了一遍。
她的眼睛睜得像碟子那么大。“你的意思是不是指亂倫什么的?”她問。
“你們有家丑就別抖給我听了,詹,我自己的就已經夠我受了。”
“那你的意思是指什么,奧利弗?”詹尼問。“他究竟強迫你做什么了?”
“做‘應該做的事’,”我說。
“做‘應該做的事’又有什么不應該的?”她大概覺得這种听來似乎自相矛盾的情況怪有趣的,所以繼續追問。
我告訴她,我不喜歡家里人按照巴雷特家的傳統來規划我的?前程——這一點她其實應當清楚,她明明看到過我不得不在姓名后面添上“第四”二字時的那副抬不起頭來的樣子。再說,我也不愿意每學期總得拿多少學分交賬。
“就是,”詹尼的話明明白白是在挖苦我,“怪不得我看你考試得A也不樂意,入選全艾維聯明星隊也不樂意……”
“我不樂意的是他對我的要求總是那么高!”單是道出我久積心頭(但以前從未說出過口)的感覺,我就已經別扭得要死,何況如今還不得不設法讓詹尼了解這一切。“而每當我真的做到了,他偏又擺出一副壓根儿不稀罕的架勢。我的意思是說,好像他覺得我理應如此,沒有什么好說的。”
“可他是個大忙人呀。他不是要經營好几家銀行之類嗎?”
“天哪,詹尼,你是站在我方還是站在敵方?”
“難道這是打仗?”她問。
“一點也不錯,”我回答說。
“真可笑,奧利弗。”
看來她是真的不接受我的觀點。我這才第一次隱約感到我們之間在教養上存在的差异。我是說,在哈佛和拉德克利夫度過的三年半光陰,基本上已經把我們都制成了那座高等學府的傳統產品——目空一切的知識分子,然而,臨到要承認我父親是石頭做的這一事實的時候,她偏又堅持某种意大利地中海式的陳腐觀念,認為“爸爸個個愛孩子”,而且毫無爭論的余地。
我想舉個能說明問題的例子,便把對康奈爾比賽后那次無話可談的可笑談話搬出來。她听了以后無疑心有所動。但是,也真見鬼,這個例子幫的卻是倒忙。
“他特地赶到伊錫卡去,難道就是為了看一場無聊的冰球比賽?”
我竭力解釋,我父親做事都是形式上面面俱到,實質上卻什么也沒有。詹尼卻還是口口聲聲說,他畢竟風塵仆仆遠道赶去看了這樣一場相對說來并不足道的球賽。
“喂,詹尼,咱們別提這件事了,好不好?”
“謝天謝地,一提起你爸爸,?.你就不自在了,”她答道。“這說明你并不是完人。”
“哦,這么說,你是完人嘍?”
“才不呢,預科生。倘若我是完人,難道我還會跟你一起出去?”
于是我們又言歸正傳,一切如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