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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红卫兵的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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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不看,没那闲工夫!”

    “马大哥,马大哥在家么?”卢叔又转移到马家窗前。

    “什么事啊?你满院大呼小叫的?”马家窗前,出现了马叔瘦高的身子。

    “你这大知识分子,该是个关心政治的人吧?看过四月十六的《北京日报》么?”

    “看过了啊。”马叔不动声色。

    “有何见教啊?是不是又要搞场什么政治运动了呀?”卢叔总算找到了一个可能有共同语言的人,一屁股坐上了马家的窗台。

    马叔也扫了他一大兴:“无可奉告,我是个不谈政治的人。”

    卢叔识趣地从马家窗台上蹦下来了。

    张叔踱出家门,调侃的地说:“你卢二爷怎么变得这么关心政治了呀?”

    卢叔嘿嘿道:“这话问得多没水平!收破烂的就不关心政治了?我卢二爷托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福,丢了公职后还能在咱们社会主义大家庭中混口饭吃,不关心政治太没良心了吧?”

    张叔继续调侃道:“你别假积极,要是再搞场什么运动,说不定就把你捎上整一整!”

    “整我?”卢叔嗓门更高了:“我卢二爷如今即使算不上名正言顺的工人阶级了,总还没被开除无产阶级队伍吧?起码谁也得承认我还算个流氓无产阶级!只要我还沾着无产阶级点边,毛主席他老人家就绝对不忍心整到我头上!”

    “好!说得有理!”张叔哈哈大笑。

    卢婶从屋里走到马家窗前,拽住卢叔的胳膊往回扯他,一边说:“你给我回去!你给我回去!灌了几口马尿,就东家西家地扯闲篇,让人讨厌不?”

    卢叔被扯将回来,见我还拿着那份《北京日报》发呆,不无遗憾地嘟哝:“全院就你这么一个关心政治的!亏咱们这院还是个‘四好’院!”

    姜叔随后跟过来,说:“得了吧!张口政治闭口政治的,好象你是个政治局委员!你不再喝醉了酒操菜刀操斧头,登高上房,就是最大的突出政治!端盘棋来,今天我用心思和你杀几把,我就不信我赢不了你一盘!”

    “赢我?你姜大哥还嫩得很哪!”卢叔精神大振,兴奋中枢顿时转移。

    于是他们就下棋。

    一会儿,马家传出了黑管和小号的合奏:电影《冰山上的来客》中的插曲——《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而我的内心充满烦愁的母亲,已和那些婶子辈的女人们坐在院子里了,向她们寻找安慰与同情。

    我仍拿着那份《北京日报》,坐在卢家那堆旧报中思索:报上这篇批判文章果真是一个信号吗?一场严峻的政治运动果真就要来临了吗?我有点不相信收破烂的卢叔的预言。四月十六号的报纸,那一天已经是四月二十一号了,这几天里不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吗?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吹了一遍又一遍。那是马叔和窦叔合奏得最好的一支曲子。

    至于邓拓和吴晗两位“作家”,我暗暗有些替他们遗憾。?比较起来,我更早些知道的是吴晗这个名字。因为我还读过他编写的《春秋故事》和《战国故事》。从那篇文章看,对他们的批判是有理有据,难以反驳的。自己喜爱的两本书,原来是宣传资产阶级世界观和生活方式的书!我的遗憾不仅仅为着他们的错误,也为着我自己的被骗。

    “将!你死棋无解了!”猛可地,听得卢叔满怀胜利喜悦大喝一声。

    春天的晚风习习吹拂。院里那棵老榆树轻轻摇晃着满枝肥嫩的榆钱儿。月亮在人们不经意间升起来了。向我们的大院慷慨地洒下如水的月光。憋闷了一冬季的院里的男人女人和孩子,在这个美好的晚上,似乎格外不愿呆在家中。

    两个棋迷又重新摆开了一局,张叔不知何时凑在了旁边,喝五吆六乱支招儿。

    女人中传来了母亲不很舒朗的笑声。

    我很久没听到母亲笑了。

    连平时不太合群的孙叔也迈出了家门,自言自语:“今晚院里好热闹!”说完,转身进屋了。一会儿搬了把椅子又出来,坐在自家门口,手捧着半导体,戴着耳塞,不知独自听什么节目。

    我的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和院里其他孩子们聚在马家窗外,静听黑管和小号的合奏。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旋律在院里悠悠回荡。

    当时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个夜晚,是我们院所有人家共同度过的最后一个和睦的,友善的,安宁的,愉快的夜晚。

    那个难忘的夜晚,至今保留在我的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