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所造成的精神创伤中解脱出来,但是报纸、广播、电视谈论的都是狗,说它们弄脏了人行道、公园,对儿童健康造成危害,是光会吃、毫无用途的东西。这一切制造了一种真正的偏执,特蕾莎担心狂热的民众会袭击卡列宁。过了一年,积聚起的所有仇恨(首先拿动物做试验),都转向了真正的目标:人类。开除、逮捕、审判开始了。牲畜总算可以喘口气了。
特蕾莎抚摩着静静地躺在她膝头的卡列宁的头。她已基本认定这个道理:根本不值得跟自己的同类好。但她又不得不对其他村民以礼相待,否则便无法在这里呆下去,甚至对托马斯,她也是迫不得已,不得不表现得像个多情的妻子,因为她需要托马斯。幸好,我们同他人的关系在何种程度上取决于我们的感情,即我们的爱还是不爱,是善待还是仇视,而且,它们在何种程度预先受个人实力对比的制约,这是永远都无法下确切定义的。
人类真正的善心,只对那些不具备任何力量的人才能自由而纯粹地体现出来。人类真正的道德测试(是最为彻底的测试,但它处于极深的层次,往往不为我们注意),是看他与那些受其支配的东西如动物之间的关系如何。人类根本的失败,就是这方面造成的,其为“根本”,是因为其他的一切失误均由此而产生。
一头小牛走到特蕾莎身边,停下步,用棕色的大眼睛久久注视着她。特蕾莎认出了它,管它叫玛格丽特。她真想给每头牛取个名字,可这是不可能的,因为牛太多了。三十来年前倒是这样,村里的每头奶牛都有名字。(如果名字是灵魂的符号,我可以说每头牛都有一个灵魂,尽管笛卡尔不乐意。)可是后来村庄变成了一座大的合作工厂,奶牛终日生活在只有两米见方的小圈里。它们不再有名字,只是一些maae animatae。世界终于给了笛卡尔这个理。
我的眼前始终浮现着特蕾莎坐在树墩上的情景,她抚摸着卡列宁的头,想着人类的失败。与此同时,另一画面在我脑海里出现:尼采正从都灵的一家旅店出来。他看见门口有一匹马,车夫正用鞭子在抽打。尼采走到马跟前,不顾眼前的车夫,一把抱住马的脖子,大声哭泣起来。
这是一八八九年的事,尼采早已离去,他也一样,远离了人类。换言之,他的精神病就是在那一刻发作的。而我认为,这件事赋予他的行为以深刻的意义。尼采是去为笛卡尔向马道歉的。就在他为马而悲痛的瞬间,他的精神受到了刺激(他因而与人类彻底决裂)。
我喜欢的就是这个尼采,我也同样喜欢特蕾莎,那个抚摸着躺在她膝头、得了不治之症的狗的头的姑娘。我看见他俩并肩走着:他们离开了人类的道路,而人类,“大自然的主人和所有者”,在这条路上继续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