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北京解放前,一个初夏的上午,昨夜下过雨。地点龙须沟。这是北京天桥东边的一条有名的臭沟,沟里是红红绿绿的稠泥浆,夹杂着垃圾、破布、死老鼠、死猫、死狗和偶尔发现的死孩子。附近硝皮作坊、染坊所排出的臭水,和久不清除的粪便,都聚在这里一齐发霉,不但沟水的颜色变成红红绿绿,而且气味也教人从老远闻见就要作呕,所以这一带才俗称为“臭沟沿”。沟的两岸,密密层层的住满了卖力气的、耍手艺的,各色穷苦劳动人民。他们终日终年乃至终生,都挣扎在那肮脏腥臭的空气里。他们的房屋随时有倒塌的危险,院中大多数没有厕所,更谈不到厨房;没有自来水,只能喝又苦又咸又发土腥味的井水;到处是成群的跳蚤,打成团的蚊子,和数不过来臭虫,黑压压成片的苍蝇,传染着疾病。
每逢下雨,不但街道整个的变成泥塘,而且臭沟的水就漾出槽来,带着粪便和大尾巴蛆,流进居民们比街道还低的院内、屋里,淹湿了一切的东西。遇到六月下连阴雨的时候,臭水甚至带着死猫、死狗、死孩子冲到土炕上面,大蛆在满屋里蠕动着,人就仿佛是其中的一个蛆虫,也凄惨地蠕动着。布景龙须沟的一个典型小杂院。院子不大,只有四间东倒西歪的破土房。门窗都是东拼西凑的,一块是老破花格窗,一块是“洋式”窗子改的,另一块也许是日本式的旧拉门儿,上边有的糊着破碎不堪发了霉的旧报纸,有的干脆钉上破木板或碎席子,即或有一半块小小的破玻璃,也已被尘土、煤烟子和风沙等等给弄得不很透亮了。
北房是王家,门口摆着水缸和破木箱,一张长方桌放在从云彩缝里射出来的阳光下,上边晒着大包袱。王大妈正在生着焊活和作饭两用的小煤球炉子。东房,右边一间是丁家,屋顶上因为漏雨,盖着半领破苇席,用破砖压着,绳子拴着,檐下挂着一条旧车胎;门上挂着补了补钉的破红布门帘,门前除了一个火炉和几件破碎三轮车零件外,几乎是一无所有。左边一间是程家,门上挂着下半截已经脱落了的破竹帘子;窗户上糊着许多香烟画片;门前有一棵发育不的小枣树,借着枣树搭起一个小小的喇叭花架子。架的下边,靠左上角有一座泥砌的柴灶。程娘子正在用捡来的柴棍儿烧火,蒸窝窝头,给疯子预备早饭。(这一带的劳动人民,大多数一天只吃两顿饭。)柴灶的后边是塌倒了的半截院墙墙角,从这里可以看见远处的房子,稀稀落落的电线杆子,和一片阴沉的天空。南边中间是这个小杂院的大门,又低又窄,出来进去总得低头。大门外是一条狭窄的小巷,对面有一所高大而破旧的房子,房角上高高的悬着一块金字招牌“当”。左边中间又是一段破墙,左下是赵老头儿所住的一间屋子,门关着,门前放着泥瓦匠所用的较大工具;一条长凳,一口倒放着的破缸,缸后堆着垃圾,碎砖头。娘子的香烟摊子,出卖的茶叶和零星物品,就暂借这些地方晒着。满院子横七竖八的绳子上,晒着各家的破衣破被。脚下是湿泥,有的地方垫着炉灰,砖头或木板。房子的墙根墙角发了霉,生了绿苔。天上的云并没有散开,乌云在移动着,太阳一阵露出来,一阵又藏起去。
〔幕启:门外陆续有卖青菜的、卖猪血的、卖驴肉的、卖豆腐的、剃头的、买破烂的和“打鼓儿”的声音,还有买菜还价的争吵声,附近有铁匠作坊的打铁声,织布声,作洋铁盆洋铁壶的敲打声。
程娘子坐在柴灶前的小板凳上添柴烧火。小妞子从大门前的墙根搬过一些砖头来,把院子铺出一条走道。丁四嫂正在用破盆在屋门口舀屋子里渗进去的雨水。二春抱着几件衣服走出来,仰着头正看刚露出来的太阳,把衣服搭在绳子上晒。大妈生好了煤球炉子,仰头看着天色,小心翼翼地抱起桌上的大包袱来,往屋里收。二春正走到房门口,顺手接进去。大妈从门口提一把水壶,往水缸走去,可是不放心二春抱进去的包袱,眼睛还盯在二春的身上。大妈用水瓢由水缸里取水,置壶炉上,坐下,开始作活。
四嫂(递给妞子一盆水)你要是眼睛不瞧着地,摔了盆,看我不好好揍你一顿!
小妞你怎么不管哥哥呢?他一清早就溜出去,什么事也不管!
四嫂他?你等着,等他回来,我不揍扁了他才怪!小妞爸爸呢,干脆就不回来!
四嫂甭提他!他回来,我要不跟他拚命,我改姓!疯子(在屋里,数来宝)叫四嫂,别去拚,一日夫妻百日恩!
娘子(把隔夜的窝头蒸上)你给我起来,屋里精湿的,躺什么劲儿!
疯子叫我起,我就起,尊声娘子别生气!小妞疯大爷,快起呀,跟我玩!
四嫂你敢去玩!快快倒水去,弄完了我好作活!晌午的饭还没辙哪!
疯子(穿破夏布大衫,手持芭蕉扇,一劲地扇,似欲赶走臭味;出来,向大家点头)王大妈!娘子!列位大姨!姑娘们!
小妞(仍不肯去倒水)大爷!唱!唱!我给你打家伙!四嫂(过来)先干活儿!倒在沟里去!〔妞子出去。
娘子你这
么大的人,还不如小妞子呢!她都帮着大人作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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