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犁地,放一把火以后用土把庄稼埋起来就算完事。大量的庄稼就这么烂在地里做了肥料。而且在当时,谁都不能偷偷地把作物带回家里,因为那是盗窃集体财物,是“挖社会主义墙角”,揪出来可不得了。每天下工时村干部都守在村口,一个挨一个地搜身检查。有几个村干部特别邪恶,有时候搜身时对妇女的私处连摸带抠。查到谁偷带了食物,当即就是一顿痛殴。由于饥饿感的驱使,年幼的母亲总是在地里偷吃生的农作物,生茄子、生南瓜、生麦穗、生玉米——什么都吃过。浮夸风带来高指标、高征收,队里本来就不多的余粮甚至种子都交出去了。
试图在短短几年之内建成天堂般的共产主义,违背自然规律和社会发展规律,注定是要受到报复的。天堂没有建成,地狱般的大饥荒却来临了。自从一九五九年秋后,各地的粮食就纷纷告急;而到一九六○年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一场惨绝人寰的饥荒袭击了中国。这次大饥荒在河南被称作“粮食关”。
在一九六○年年初的一段时间里,我母亲住的那个村几乎天天有人饿死。饥荒最严重时,每个棒劳力每天的粮食定量是四两,老人和孩子则是二两,还常常中断,或者被村干部截流贪污。有人也许会说,“四两粮食不会饿死人嘛,我现在每天也吃不了多少粮食。”其实,改革开放以来,当代人的饮食主要消耗已经转向副食品,如肉、蛋、奶、青菜之类,粮食已经成为次要消费品;而在五十年代末,在几乎完没有副食和超负荷的劳动支出情况下,四两粮食是根本不可能养活一个棒劳力的。
而所谓的四两“粮食”,也不是白面大米,甚至不是完的粗粮,而是由棉籽、豆饼、玉米面之类混合成的饼子。人吃了这种东西拉不出屎来,青壮年好办一点,老年人就非常痛苦。当时,外公的父亲已经快七十岁了,原本身体很硬朗,但每天饥肠辘辘,吃了棉籽后又经常一二十天解不出手来,很快就病卧而倒。没办法,外公只好用手帮他往外抠。揶到一九六○年二月,老人就饿死了。
大饥荒刚刚开始时,离家比较远的野地里还有草根、野菜这些东西。为了填饱肚子,外婆就让我母亲到野地里挖野菜。我的母亲当时八岁,和前面提到过的另外一个女孩子春字两个人一起到离家十四、五里地开外的一片荒坡去挖野菜,早晨天不亮就出发,一直挖到太阳落山。两个小女孩每人身上都一前一后地背两个装满野菜的大包袱,摇摇晃晃地往家走。那时已经开始有人饿死,谣传说有人专门抓小孩杀了吃肉,两个小女孩背着野菜原本走不快;但一想到这个传言,就禁不住吓得浑身发抖,拼命往家里赶,边走还边往后看看有没有人跟着。到了后来,这些东西也没有了。
尽管腹中空空,但那时还要“跃进再跃进”。一九六○年元旦,在各地已经开始大规模地饿死人的时候,《人民日报》发表社论,仍然在说“我们已经完满实现‘一九五九年红到底’,现在正满怀信心地为‘一九六○年开门红’而奋斗。”于是乎,我的外公继续被抽调去“大修水利”,挖那两条无用的人工河。外公是家里的顶梁柱,无论如何不能塌下来,于是我的外婆从自己和我母亲的口粮中节省下一部分给外公吃,算是让外公没有和他一同挖河的伙伴们那样成为“倒卧”(「注」河南民间俗称饿死的人为“倒卧”)。外婆浑身浮肿得按一下一个大坑,而时年九岁的母亲则因患小儿疳积,肚子肿得像个大锅,青筋外翻。
然而,尽管村民们浑身浮肿甚至成为“倒卧”,但村干部们生活得却不错。人民公社化以后,农民家里养的鸡、养、猪等家禽家畜,以及牛、驴、马等大牲畜都被强制充公,没有粮食时,村干部就开始杀鸡宰羊吃肉,农民只有眼巴巴看着的份儿。当时村里有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太太,是个贫农,忍不住饥饿偷了队里的一只鸡,刚杀完还没做熟就给村干部逮到了,在村里召开批判斗争大会。会上也不讲什么阶级友爱了,让这个小脚老太太站在一条四寸宽的板凳上,嘴里衔着那只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