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的一天夜里,万念俱灰的袁医助用一把私藏的手术刀片割断了自己大腿动脉。第二天清晨管理员来叫醒大家起床上操,叫到袁医助时没有人应声。管理员走上前去掀开被子一看,大叫一声:“不好,出事了!”我父亲当时正冻得哆哆嗦嗦地穿衣服,听到管理员的惊叫连忙一骨碌爬起来,一边跑一边披上军袄跑到袁医助床前,看到袁医助穿着整齐的军装,满被窝的血已经凝固了。由于身的血已经基本上流尽,人早就又冷又硬,脸色显得胩白胩白。虽然我父亲从小经历抗战、内战、镇反,见过不少奇形怪状的死人,但是袁医助的死却还是给年轻的父亲留下了特别深刻而恐怖的印象,半个世纪以后仍历历在目。
就在这个万分危急的关头,一九五六年二月,苏联共产党第二十代表大会在莫斯科开幕。在这次大会闭幕前夕,苏联领导人尼·谢·赫鲁晓夫做了题为《关于个人崇拜及其后果》的秘密报告。这份报告以确凿无误的证据,揭露了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带着神一般光环的斯大林铲除异己、践踏法制、草菅人命、无法无天的骇人听闻的内幕。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如同在平静的水里投入一块巨石,顿时在世界引起了轩然大波。紧接着,苏共党报《真理报》刊登了一系列抨击个人崇拜、揭露斯大林时代血腥历史、呼唤民主法制的文章和社论,标志着苏联进入了“解冻”年代。随后几年里,数以千万计在斯大林时代横遭迫害的共产党员和苏联公民被恢复名誉或从集中营释放。
当时中国还承认苏联是社会主义阵营的“老大哥”,因此尽管毛泽东对苏联人批判揭露斯大林罪行的做法深为不满,但从维持“社会主义阵营团结”、继续取得苏联援助的大局出发,只得暂时按捺住心头的怒火,表面上予以顺从。中国的报纸对苏联《真理报》批判、揭露斯大林罪行的那些文章文转载,对赫鲁晓夫与十六个加盟共和国(「注」当时苏联加盟共和国除了现在常知的十五个以外,还有一个“芬兰—卡累利阿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后并入俄罗斯联邦)领导人的谈话内容也原样刊登。苏共二十大的政治余波影响到了中国,导致来势汹汹的“肃反”虎头蛇尾,在无声无息中嘎然截止。
一九五六年春季以后,被隔离审查的人们又分批被解除隔离,我父亲是最早被解除审查的人之一。令人惊讶的是,昔日被当作准反革命看待的人放出后,又重新回到原来的岗位,该担任什么职务还是担任什么职务,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不过,那个可怜的袁医助,却因为自杀而被算做“自绝于人民”了。袁医助父母双亡,也没有结婚,只有一个姐姐是他唯一的亲人。袁医助的姐姐来取骨灰时我父亲见了她一面,大概是因为想哭又不敢哭的缘故,脸上露出一种非常古怪的表情。中国的老百姓自从五十年代开始,就被统治者制订的条条框框一遍又一遍地筛来筛去,生死荣辱都由高高在上的统治者掌握。可悲的是,这些条条框框并无定型,永不停息,昨天的革命今天也许就是反革命,稍有不慎跑出了这些条条框框,就可能带来杀身之祸。
从某种意义上讲,是苏联共产党二十大路线、是赫鲁晓夫救了父亲等一大批无辜的中国人一命,使这些人免于遭到“斯大林大清洗”式的厄运。当时年轻单纯的父亲尚不清楚政治这趟浑水的深浅,还对赫鲁晓夫揭批斯大林的做法有些不理解。后来,随着阅历的丰富,他终于渐渐地悟出了自己和其他肃反难友的性命得以保,赖苏联共产党、赫鲁晓夫对斯大林罪行的揭露。这种敢于自暴家丑的无与伦比的勇气,起到了敲山震虎之效。从那时起,苏联共产党、赫鲁晓夫在父亲心目中有了一种特殊的地位。到了六十年代初期中苏决裂、展开旷日持久的大论战时,我父亲在道义上已经站到了苏共二十大路线一边,坚信真理属于列宁主义的苏联共产党。这种对苏联的感情理所当然地影响到了我——这也就是我为什么会起一个苏联名字作为笔名的原因。
关于一九五五年冬天的这一次“肃反”运动,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