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他在长生观里呆的时间越来越长。有好几回,我都猜想,他是不是也要在这观里出家做道士。
倘若师傅要做道士,那么我也做。
这样就不用与他分开。能永远跟在他身边,对于我来说,是此生最大的心愿。
生日那天,师傅送了我一个很美的红木雕花盒子,里面有最精致的首饰与最昂贵的胭脂。
而后,他对我说:“笑彤,你该离开长生观了,你真正的人生,才将要展开。”
我很疑惑,不明白师傅在说什么。
师傅让我取出戴在颈项间的白玉如意,这如意,我出生时就在身边。
我娘生我时难产死了,我爹对我,爱若至宝。
犹记得他曾略带得意地对我说过,笑彤,这如意是爹爹以为最可以给你带来幸福的东西。
一直不明白爹爹的话,如今,更迷惑了。
师傅接过白玉如意,看了良久,最后,他说:“笑彤,你要嫁人了。”
我知道嫁人的意思。
有一个男人会成为我丈夫,而我,要爱他,敬他,为他生儿育女,与他长相守。
长相守。
尘世间的岁月,本经不住寂寞的消磨,能有人与之长相守,观春花,赏秋月,一世足矣。
我问师傅,我要嫁的人是谁。
师傅转身,望窗外一树晶莹的雨珠,声音轻飘的几乎不能辩听。
继王位者,为汝夫。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师傅说的是这两句。
我未来的夫婿,正是刚刚即位的当今天子。
我并不觉得皇帝有什么了不起,对于百姓,他是听见望不到的谷中音,世外琴,抵不了油盐米粮,也比上不二尺粗布;对于万物,他只是一个人,一个不呼吸,不吃饭,不睡觉就活不下去的人。而对于我,他是丈夫,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丈夫。
就算我想有人陪着观春花,赏秋月,却并不想那个人是皇帝。
读了那么多史书,传记,我得出的结论是,皇帝是天底下最不称职的丈夫。
师傅说,白玉如意是信物,老皇帝给我爹的信物。
我问师傅,老皇帝死了吗?
师傅静默许久,直到脚边一株淡紫色的野草在冬雨中渐渐枯去,他说,是的。
长生观后有一片红梅林。
今年红梅开晚。
已过了三九,正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时节,梅林里的梅儿却还只打着花苞迟迟不肯舒展。
傍晚时落了雨,每一朵含苞的花蕾上都裹着一滴晶莹的水珠。那些水珠,映着天际最后一抹光线,让花蕾看上去仿若有一层琉璃的光在面上闪动,七彩绚丽,每一朵花苞上都映了一座小小的彩虹。
有一株红梅,在梅林最远的边角上。那是我来长生观第一年过生日时师傅为我种的。那株梅花的身后,便是白云关,山谷最深处的白云关。
我坐在白云关的石阶上,望着属于我的梅花,征征落泪。
原以为,这一生,我都不会离开她,这一世的所有时光与岁月,我都要消磨在这白云涌动的山谷里。
却只有七年。
似乎很漫长,七年的光荫,让我从一个梳着角辫的无知顽童变成已懂得品茶悟道的妙龄少女。七年其实也只是弹指一瞬间。
快乐平静的一瞬间。
我本不愿离开长生观,离开我的红梅。
我问师傅,我可以不要皇帝做丈夫吗?
师傅说,不可以。除非我一世不嫁,否则,能娶得起我的,只有天子。
那么,我要一世不嫁,永远陪在师傅身边,我揪着师傅的衣角小声说。
师傅静默半晌,摸着我的头发低声说,傻瓜,哪有姑娘大了不嫁人的。
我说,我是悟道之人,虽年纪尚浅,却也对人生有所参悟。七情六欲总是伤人,我只想伴着我的梅花,陪着我的师傅,过淡薄一生。
师傅脸上虽无表情,我却能从他的眼眸里读出惊讶来。
师傅的眼眸永远清透又深邃,如同遥遥夜空中的一双远星。
如果,可以为你爹报仇呢?师傅伸出冰凉的手指轻拂我的面颊。
刹时间,我的面颊比他的手更冷。
嫁给天子就可以给爹报仇吗?我带着挣扎和疑惑望着师傅,希望他给我更多的解释。
师傅却再无多言。
好吧,长叹一口气,伸手
摘下一枝属于我的红梅,我说,我嫁。
师傅点了点头,在我身边坐下,揽我入怀。
我偷偷抬头望师傅的眼睛,却看到许多从未见过的悲伤。
****
这世上有没有成亲后就从没见过丈夫的妻子?
有,就是我。
这世上有没有成亲后就立刻被打入冷宫的皇后?
有,就是我。
这座宫殿,我有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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