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传清朝楼上喊,“都要。”
我接过书稿,手写稿叫《水蜜桃丰产栽培》,作者陶传清;打印稿封面一行大字,《湮没的理想国》,下面是小字:花季著。陶传清的书稿从目录上看,章节分得极为详尽。我想,除非乡政府的农技员,一般读者不等打开正文,浏览一眼目录就晕了。
至于《湮没的理想国》,完是那篇《世外桃源今安在》的放大,写法是时髦的大散文套路,尽管虚实结合、行文流畅,但是有多少人会对追问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到底在哪儿感兴趣,值得怀疑。
我自认为是个明白人,明白人的看家本领就是知道设身处地、知道将心比心、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想,假若我是出版社编辑,我也不会出这样的烂书,出了不但没饭吃,还要丢饭碗。
“大师出版社”寄来的《图书出版合同》共四份,两份的甲方为陶传清,另两份的甲方为花季。事先印好的出版合同长达十张纸,极具唠叨之能事,连《出版管理条例》都附在后面了,除了律师,一般人看了也会头晕。奇怪的是,大量的约定空格没填,只在“其他约定”空白处手写,“本书大32开,由出版社印刷,甲方付乙方书号管理费、印刷费、制版费、审稿费、设计费、校对费、运输费等合计肆万元正,乙方付甲方样书贰仟册。”
“这不是欺负人吗?”我看出来了,出版社不愿承担任何风险。“爸,文化馆的谢军认得吗?他出过一本老虎画册,行情我懂。”
我伸一个巴掌,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往下倒,“合同得改:一,我们只付两万五的费用,两本书一起给五万;二,一本书只要两百册样书;三,出版社要付我们百分之八的版税;四,其余销售收入归他们。”
陶传清迷惑了,“四万块给两千册书,两万五才给两百册,不是更不划算?”
“还有版税呢?”
“那才几个钱,马都给人家了,还要鞍干嘛?”
“爸,这是有本质区别的,他们的意思是印两千册书卖给我们,我的意思是要他们往书店发行。你想呀,两千册书你要来干什么?垫床脚还是当缸盖?如果在书店能买到您老人家的专著,那才叫大器晚成。花季更是要靠这本书打开局面。谁知道你交了钱?谁看版权页的印数?书出来往新华书店架上一摆,买不买是一回事儿,至少让人知道花季也是个作家了。”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当然喽,陶传清不可能跟女婿这么说,但他真的茅塞顿开,别说眼神,眼眵都闪闪发亮。然而,回光返照似的,陶传清的面光稍纵即逝,我知道它为什么消失。
“爸,你口气要强硬一点,五万不少了,他们出就出,不出我让谢军找别的出版社。如果合同按我说的签,你把他们的账号报给我,我直接打钱。”
第五章:金钱(6)
陶传清按住书稿翘起的一角,眼眵果然重现亮色,“直接打钱?你拿什么钱去打?”
桃汛搓搓手说,“你不知道吧爸,说句良心话,哑巴如今可是我们桃源的致富带头人。”
“你是说会钱吧?那是厨师切猪肉,油一下手而矣。按你们的逻辑,银行储蓄员、单位出纳都可以把过手的钱花了?”
桃汛哪里学过逻辑,一时塞了嘴。
“所以,爸,我们要上一个大项目,把过手的钱变成到手的钱。”
桃汛被我解了围,点燃一根烟,话就烟一样源源不断地从嘴里喷出来。
桃汛本来就能说会道,在自己父亲面前就更加伶牙俐齿了,加上有土烟提神,三下五除二就让陶传清了解了桃花彩选的来龙去脉。既然这件事由花季倡议、范书记点头、涉及桃汛和我的切身利益,陶传清就没有理由袖手旁观。
“彩选馆设在陶氏祖祠不是不可能,事在人为么。”陶传清用指面粘出眼眵抹在膝头,眨巴眨巴眼睛,又挤出了两坨。“文化旅游局发来通知,要我们把祖坟迁出世外桃源景区,我想请个厉害的风水先生找个好地点,新坟也要做得气派一些。这个费用你们包掉,我才好在族人面前说话。另外,装修的时候千万别破坏了陶渊明题的‘金钢怒目’那四个字,要用钢筋罩起来;蛇骨香炉金贵得很,也要想法子保护好。还有,村民不是集资修了停车场吗,桃花彩选开彩后,停车费要由原来的五块翻两番,提到二十块,好处要均沾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