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话又说回来,人在俗世上生活,谁也不能免俗,就连出家的和尚、尼姑都要联络一些家道殷实的施主,不然,庙里无隔夜之粮,就得托钵化缘了。迟氏的生意兴隆,从香港做到中国大陆和亚、欧、美三洲,也要靠商界同仁的支持,社交是免不了的。上次我在香港大酒店举行的那个Party,本港的洋行大班、商界名流,凡是数得着的都来了,还有法国服装大师斯卡隆小姐、美国钻石大王罗伯逊先生和夫人、瑞士钟表巨擘诺曼先生和夫人,也应邀赏光,大家聚会一堂,玩得好开心,我赠送女宾每人一条钻石项链,男宾每人一块金表,交朋友嘛!可惜美中不足的是林小姐没有光临,好像王冠上缺少了一颗明珠,真是令人遗憾!”
迟孟桓是商场的健将、社交的高手,说起这些,口若悬河。他那么毫无掩饰地炫耀迟氏的富有和出手阔绰,倚阑不免有些反感,想到自己闺房里的服装没有几套可登大雅之堂,首饰没有几件是足金实钻,还都是精心计算了之后才置办的,香港上流社会的女土、小姐出入社交场合,最忌讳“撞裳”——一套服装在不同的场合重复出现,倚阑哪里有那个实力一天一换、一天三换?心里被隐隐刺痛!而当迟孟桓摆阔斗富到了淋漓尽致,却又话锋一转,把她捧到“王冠明珠”的宝塔之尖,却又怦然心动,暗暗地自怜自叹,以小小的翰园和父亲两百英镑的年薪,她这颗明珠又待何日才会有令世人瞩目的机会?
“唉!”倚阑不觉轻轻地叹了口气,嘴张了张,却又停住了,自己心里的那些苦闷,在客人面前怎么能够流露?要让人家尊重自己,首先得自尊!于是话到舌尖转了个方向,说:“其实,我也并不是完拒绝社交,只不过范围有限,和知识界的朋友来往较多。前几天我们在皮特家聚会,他父亲邀请来不少名流,剑桥、牛津的几位博士都出席了,大家轮番朗诵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玩得好开心噢!”
迟孟桓吃了一惊。他听得出,倚阑小姐这是在向他“示威”,以“知识界名流”来压他的“商界名流”,开口“剑桥、牛津”,闭口“莎士比亚”,这气势也非同小可!何况又扯出来一个令人妒嫉的皮特……
“皮特是谁?”他不禁问道,心里酸酸的。
“皮特·史密斯,比我早两届的同学,你恐怕不认识他,”倚阑说,“不过,你可能听说过他父亲吧?威廉·史密斯先生,著名的建筑大师,英国皇家艺术学会会员,香港的许多宏伟建筑都是他设计的,他自己的房子建在太平山顶……”
“噢,对,对,史密斯先生,大名鼎鼎嘛,”迟孟桓生怕在倚阑面前显得自己孤陋寡闻,赶紧说,“我们迟氏万利商行的大楼就是他设计的,以后我在房产上的生意还会和他继续合作!”
倚阑听了,心中暗笑。她可以肯定,皮特的父亲绝不可能为迟孟桓设计过大楼,今后也不会和他“合作”,迟孟桓这样说,无非是附庸风雅而已。但她不愿点破,便接过这个话题,说:“你看,你们商人,在商言商,一开口就是生意。所以,你举办的那个Party,我不去还是对的,你们谈生意,我连听都听不懂,凑什么热闹啊?”
“林小姐,太过自谦了!”迟孟桓笑笑说。他当然听得出来,倚阑这是主动地把话题拉回那次错过了的party上来,似有懊悔之意,虽故作谦逊之语,但自谦的不是“王冠明珠”,而是“在商言商”,下面的话便好说了。“其实生意人人会做,最重要的一条是广泛交友、和气生财。比如说,我最近就从朋友那里得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香港现在要拓界了,林小姐知道吗?”
“哦,早就听说了,”倚阑随口答道,“这已经不算什么新闻了。”
阿惠在旁边心里一动,小姐漠不关心的这件事,倒扯着这个女佣的心。
“迟先生,”倚阑有些奇怪地问迟孟桓,“香港拓界和你的生意有什么关系?”
“怎么能说没有关系呢?”迟孟桓大不以为然,“香港这个弹丸之地,什么资源也没有,只有靠着港口,吃转口贸易这碗饭,以后怎么发展?香港最缺少的是什么?是土地。现在突然拓过去这么一大片,天大的好事噢!”话说了半截,他却又突然打住,向倚阑提出一个新的问题,“林小姐,英国还要和中国一起修广九铁路,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