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香港是英国人的天下啊,牧师和小姐都是英国人……”
“嗯,”易君恕心里的疑问又被她触动,“小姐也是……”
这时,楼下传来倚阑的声音:“阿惠,阿惠!你在哪里?”
“哎!”阿惠连忙朝门外转过脸去,高声答应着,“小姐,我就来!”
“你把过节用的烛台找出来,晚饭的时候要用的!”
“是,小姐!”阿惠擦擦眼泪,对易君恕说,“先生,小姐在叫我,我先走了。”匆匆出了房门,却又犹豫地转回来,“先生,我……刚才说的话,请你千万不要对牧师和小姐提起……”
“不会,你放心吧,阿惠,”易君恕说,“我和你一样,都是中国人啊!”
“谢谢先生,”阿惠迟疑地望着他,“我有一句话,不知道该不该对先生讲……”
“什么事?”易君恕一愣,“阿惠,你有话尽管说!”
“我想提醒先生,”阿惠低声说,“牧师家里有许多洋规矩,等一会儿吃晚饭的时候,你多留意些才好,免得小姐又要不高兴……”
“噢,谢谢你的提醒,阿惠!”易君恕猛然想起刚才在客厅喝咖啡时候倚阑小姐那异样的目光,此时若有所悟,“可我还是不明白,那勺子……”
“先生,按照洋人的规矩,咖啡是不能用勺喝的,只能用它搅一搅糖,就放在盘子上,还得注意一定要把勺子的背面朝上。吃西餐的时候,叉子也要这样,哪怕是吃豌豆那样的小东西,也不能让叉齿朝上,要么压扁了再叉,要么用叉子的背面托起来……”
“为什么?”易君恕觉得这种繁琐的洋规矩简直莫名其妙。
“因为勺子、叉子的背面有他们家族的标记,英国人是很在乎家庭出身的,”阿惠郑重地交代说,“倚阑小姐更是特别看重她的家族!”
“她的家族?什么样的家族?”
“就是林牧师的家族啊,在英格兰是个名门望族!”
“噢?”易君恕脱口说,“我看倚阑小姐并不像是英国人……”
“嘘!”阿惠把一个指头挡在嘴唇上,尽量压低声音说,“小姐最不爱听别人这样说她,先生,你可千万注意啊!”
“为什么?”易君恕看她那神秘的样子,更加疑窦丛生。倚阑小姐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物,明明生就一副中国人的面孔,为什么却又刻意强调出身于“英格兰名门望族”?好似惟恐人家不相信!如果说,易君恕在码头上第一眼看到她时,情不自禁地为她那惊人的美貌和优雅的仪态所震动,而现在,那种震动已经被反感和怀疑所取代,翰园女主人的高傲激起了京师举人的探究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我不知道,我到这里刚刚三年,不清楚他们家里的事……”阿惠有些慌乱,不愿多说了,就此打住,“先生,小姐在等我找烛台,我走了!”
阿惠匆匆下楼去了,留给了易君恕一个谜。
晚上七点钟,阿惠上楼来请易君恕去吃晚饭。
他们下了楼,林若翰和倚阑已经在客厅里等候客人。仅仅相隔两个小时,这一对父女已经焕然一新。林若翰修剪了胡须,换了晚礼服,挺括的白衬衣领口上打着黑色的蝴蝶领结,显得分外精神,年近六旬的老人仿佛年轻了十岁。倚阑换了一袭黑纱长裙,胸口、袖口和裙据打着蓬松的皱褶,脖子上的钻石项链闪闪发光。
易君恕暗暗感叹:人家的心境毕竟和中国人不同啊!幸亏自己刚才洗了个澡,换上了阿惠送来的衣服,否则,就更加和这盛装的父女不相协调,又要使得倚阑小姐侧目而视了。
“晚上好,易先生!”林若翰站起身来,亲切地招呼他的客人。
“晚上好,翰翁!”易君恕照抄对方的问候,他猜想,这样对等的问候大约是不会错的。
“晚上好,易先生!”倚阑小姐的心境比下午好得多了,也彬彬有礼地向易君恕打招呼,化了晚妆的粉面红唇漾着灿烂的微笑。虽然她仍然坐在沙发上并没有站起来——按照西洋礼节,女士是不必起立的。
“晚上好,倚阑小姐!”易君恕格外小心地向她问候,生怕由于自己的疏忽招致女主人的不快。
宾主在沙发上落座,阿惠端过来早已准备好的托盘,在茶几上摆好三只玻璃酒杯和一瓶洋酒。易君恕心里纳闷儿:怎么在客厅里就空腹喝起酒来?英国人的晚饭是这样吃吗?
阿惠看在眼里,一边斟酒,一边轻声说:“晚餐就要开始了,先喝一杯开胃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