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却又有一头浓黑的长发,一双乌亮的眼睛,尽管皮肤细腻白皙,仍然是一副中国人的面孔。她是中国人吗?易君恕平生第一次看到如此装束的中国少女,白纱裙的领口开得很低,露出象牙色的颈项、双肩和一截酥胸,两条五臂几乎完裸露,而一双天足则丝毫没有缠里的痕迹,步履轻捷,舒展自如。这副装束,如果出现在北京的大街上,一定会被指责为“伤风败俗”,群起而攻之,而易君恕却分明感到面前这位裸臂天足的少女自有一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之美!他想起妻子安如那完掩没了体态曲线的肥大衣裙。那步履维艰摇摇晃晃的三寸金莲,真正如康有为先生《请禁妇女里足摺》中所说“恶俗苦体“,早就该革除了,还中国女性天然之美,面前这位少女不正是美的化身吗?……易君恕收住纵逸的思绪,愣愣地想,这位惊世骇俗的美貌少女,她是谁?易君恕在漫长的旅途中曾听林若翰谈到他的家庭,说他的夫人早已亡故,家里有一个可爱的女儿,难道这就是他的女儿吗?不,不可能!高鼻蓝眼的“鬼子大人”怎么会有一个中国女儿呢?
林若翰激动不已,竟然忘记了身边还有一位和他同行的客人。
随着少女一起来的那个中年人把行李从侍应生手里接过来,连连道谢。他显然是个仆人,四五十岁的样子,青衣小帽,肤色黧黑,面庞精瘦,脊背有些佝偻。他提着行李,正准备招呼主人回家,看见旁边呆立着的易君恕,迟疑了一下,向林若翰问道:“牧师,这位先生是……”
“哦……”林若翰猛然转过脸来,这才发现了被冷落在一边的客人,不禁为自己的失礼而感到歉意,“对不起,我忘了介绍,这是我的中国朋友易君恕先生!”又指着少女和旁边的中年人对易君恕说,“易先生,这就是小女El,这是我的管家阿宽……”
易君恕愣住了,心里暗暗吃惊:这位少女果然是他的女儿!这……这是怎么回事?
“易先生好!”管家阿宽脸上绽开谦卑的笑容,朝易君恕鞠了一躬。
“噢?”那被称作“El”的少女这才转过脸来,缓缓地抬起低垂的眼睑,向易君恕投过来若有若无的一瞥,显然这位客人并没有引起她足够的重视,只是出于礼貌,微微颔首,伸出了光洁的右臂,轻轻地说了声,“易先生,你好!”
易君恕的心慌了,暗想,这大概是要和我握手?自幼生长在京师的易君恕,虽然自以为是个鼓吹西学的激进分子,却活到二十八岁还不曾和任何一位女性行握手礼,不禁脸一红,觉得十分为难。迟迟疑疑地刚要伸手去握,却看着那少女伸过来的玉臂手腕微曲,五指并拢下垂,不像是要握手的样子,便呆住了。
少女的手举在那里,脸上那一丝纯属礼貌性的微笑消失了。
“易先生,”林若翰连忙提醒他,“这是西方的吻手礼,男士握住女士的手,在手背上轻轻一吻……”
易君恕猛然想起,他在船上确曾看见洋人的男男女女这样行礼,人家习以为常,而在他看来却不可思议,不料现在自己也要照样去做了,事到如今,也无可奈何!他的心脏狂跳不止,鼓足勇气向前伸出手去,但是,那少女已经等得不耐烦,把手快快地收了回去。显然,他的迟疑畏葸已经引起了对方的不快,这……这该怎么办?
易君恕更加不知所措,只好用传统的方法补救,红着脸拱起双手,说:“哦,久仰久仰……”
揖作了一半,话说了一半,却又记不得这位小姐的芳名,只好再向林若翰请教:“翰翁,刚才您称呼令媛是……”
女儿的傲慢,易君恕的尴尬,林若翰都看在眼里,但他不忍埋怨久别重逢的女儿,更不便对客人过多地指手画脚,那样会把这僵局弄得更僵。于是极力作出若无其事的轻松神态,对易君恕说:“她的英文名叫El,E-l-l-a,用汉文书写时,我为她选了‘倚阑’二字,倚靠的‘倚’,阑干的‘阑’……”
“哦,”易君恕总算听明白了这个由英文翻成汉文的名字,连忙把行了一半搁置起来的礼继续完成,“倚阑小姐,你好!”
倚阑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了声:“再见,易先生!”便转过了脸去,挽着林若翰的胳膊,“Dad,我们回家吧!”
易君恕愣了:怎么刚见面就“再见”呢?
“不,倚阑,你弄错了,”林若翰没有想到女儿再次令客人尴尬,忙说,“易先生是我请来的客人,和我们一起回家……”
“哦,”倚阑有些意外,双眉微蹙,“你在电报里没有告诉我……”
“我的孩子!我要对你说的话有千言万语,电报里怎么能容纳得了?”林若翰惟恐女儿的话会引起易君恕的不安,又特意说道,“易先生是从北京来的贵客,就住在我们家里,我想,你一定很欢迎,是吧?”
这哪里是父亲对女儿的交代?简直像在为易君恕的寄居而求情了,老牧师的一番苦心使尴尬地站立一旁的易君恕更加不安。初次见面,他分明已
经感到了倚阑小姐在这个家庭里具有不可动摇的女主人地位,连林若翰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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