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一种经验,当我们有了过错而被扳起面孔的大人们要求“伸出手来”时,大概就要吃“手心”、挨板子了。可是,父亲让我们伸出手来,却并未见板子的跟进,而是别有一番用意。
上世纪五十年代之初,我们兄弟姊妹都在苏州上学。三姐观贤天资聪颖,又肯用功,学习成绩总在班上名列前茅。小学毕业那一年,她居然得了全班第一。回到家里,她把奖状和成绩册往父亲手上一递,略显激动地说:“我第一……”声音虽然不高,脸上却流露出十分得意的神色。那气氛,让我这个考试勉强及格的人颇有些尴尬。我想,父亲又要拿三姐的“优异”来贬责我的“低劣”了。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父亲认真看过三姐的奖状和成绩册,对她说:“很好。不过,也别把这‘第一’看得太重了。人有了长进,倒应该先伸出手来,看看自己。……”正要继续说下去,忽闻有客来访,便迳自迎了出去。母亲见三姐摊开双手,似乎没弄明白父亲的意思,便给我们讲了一段父亲童年的趣事:
那是在几十年前四川长寿县李家祠堂的私塾课上。一日,教课的王二爷要求学生当天背会《孟子》里的“寡人之于国也章”。他因有事要办,布置完功课便离去了。这段书,父亲以前曾在祖母的监管下读过,加之记性极好,不到一个时辰,即已熟读成诵。见到其他小朋友或疾首蹙眉,或闭目撅唇,一个个背得正苦,父亲一脸骄矜之色,言谈举止几近忘形。他捅捅这个:“喂,快些背呀!”逗逗那个:“怎么啦?背得那么慢!”后来,竟坐上了先生的“宝座”,拿腔拿调地讲起课来,甚么“以五十步笑百步”就等于现在的“以一百步笑二百步”啦,甚么“七十者食肉”是因为“老人家体虚而无肉不饱”啦,正说得起劲儿,突然后脑勺挨了一巴掌,回身一看,原来王二爷不知甚么时候回来了。此刻,他那又一次举起的手,正要劈打下来。父亲见状,连忙捧住王二爷的手,恳求道:“先生莫打,学生知错了!”王二爷不依不饶:“知错了?你知啥子错?”父亲望着王二爷张开的手,怯声怯气地说:“人各有长短,就好像先生的手指,——我不该自恃聪明。”听了这番话,王二爷正在气头上的心便软了下来,只说了一声“下次不可”,便放过了父亲。……
听母亲讲完这段往事,我们沉浸在一阵思辨里。待父亲送走客人回到房中,三姐迎上前去说:“爸,我明白了。”父亲笑了笑,说:“明白就好。”然后转过身来对我说:“其实,人不单是要在顺境里看到自己的短处,还要在落后时看到自己的长处。鼎儿学习成绩不好,那是贪玩的结果;你踢球的时候,不怕累、不怕苦,不是很顽强么,这就是长处呀,要是用在念书上,还愁念不好么?”听着,听着,我竟也伸出手来……
父亲的腊祭
父亲平时不拘礼俗,但每逢农历腊月初三,他必郑重其事地拜祭恩师王二爷。这一天,他一早就忙活上了:又是洗碗涮盏,又是切肉剖鱼,又是温壶烫酒,又是端锅掌勺,事必躬亲,不劳家人相助。王二爷气绝辞世的子时(十一时)一到,父亲便恭恭敬敬地在先师遗像前摆好祭品,酒、菜、汤、饭、甜食、水果一应俱全。其中,父亲亲手烹制的麻婆豆腐、冬笋肉丝、豆瓣鱼和糖醋排骨四样小菜,虽非“珍馐”,却堪称“佳肴”,都是王二爷生前最喜欢吃的。
焚香礼拜之后,父亲侍立一旁,每隔十来分钟,还要为先师敬酒夹菜或添饭盛汤一次。在持续个把小时的过程中,父亲一直保持头容正直、气容肃穆、立容前倾、色容庄重,那眼神似在仰慕,那耳神似在聆听,那形神似在礼赞,那心神似在向往,……最后,他终于打破声容静默,在大段大段屈子《天问》的背诵中,结束了一年一度的腊祭。
起初,我并不理解一次普通的腊祭何以要如此认真、如此用心,便去问父亲,他说:“古语有云‘祭如在’。就是说,祭祀先人要像先人在自己身边一样。”“那么《天问》是背给王二爷听的吗?为甚么?”我好奇地追着问父亲,他说:“是的。《天问》是王二爷教我的最后一首诗,可惜还没有讲完,他老人家便走了。我这是在向他继续请教啊!”后来,我渐渐长大,读的书多一些了,才知道父亲的祭礼竟然和《礼记》上讲的“祭义”相通相应。再后来,当我也读到《天问》,在阅读中跟随着屈子的大胆想像和执著探索,在宇宙奥秘、历史沧桑中遨游,在神话奇境、物象变幻中诘问,对天人之际进行思考时,我才终于明白了王二爷导读此诗对于父亲成长的重大意义。正是这种少年时代的精神和审美的启迪,为《蜀山》一书提供了最初的、取之不尽的源泉。
父亲的腊祭,教我懂得做人须有感恩之心。正所谓“礼自心始,仪与情通”,礼仪之用,关键乃在有“心”有“情”,否则便成了表面文章。“恩重如山”的内蕴,一方面固然在于施者慷慨无私的付出,另一方面还在于受者心会情融的体悟。在父亲心目中,王二爷教导之恩重如峨嵋、青城,从这种内心深处的感纫出发,其所行祭礼的外在形式才有了“祭如在”的神髓,成为一次亲切的师生对话。
释名说“观”,寄怀托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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